冬日的清晨,银装素裹的雪丘上还下着缠绵暴雪。
茗茵立在风雪里,拉紧帽檐,眼睛看向远处河面的冰窟窿,那里有五六只海豹子,正在捕鱼。
她手里握的刀紧了紧。
抓住时机,她便会冲上去夺鱼。
不幸的是,它看见了一匹膘肥的狼,也正守候在远处,和她一样,都在觊觎旁人的口中之食。
隔着压压的一片雪,她与那狼对视,便顺手一晃刀。
刀光晃过狼的眼睛,狼突然龇牙咧嘴起来,表情异常凶恶。
这畜牲认得这白刀。
茗茵毛发紧张,血气上涌。那狼呼地越了过来,茗茵翻个身躲下这次攻击,立起来下刺白刀,刺中狼的背脊。
狼吃痛一叫,从刀下抽身而出,想要反扑茗茵,茗茵尖刀直指狼的脖颈。
砰——
却有一阵气浪传来,把狼与她分开,弹射几里外。
茗茵眼前一浑,看见一位衣着朴素的翠衣女子出现在她面前,向她伸出手,把她拉了起来。
“你是谁啊?”茗茵发昏,摇了摇头。
“说出来你可不信,我叫谢远之,是三十年后的人。”翠衣女子笑了笑。
“.......我却是不信.......你方才是在救我?可我完全可杀那狼。”茗茵语气浅然,带着不屑。
谢远之眸光一闪:“啊,没没,我在救狼......”
茗茵眼光一暗:“......谢谢,你真是个善良的人。”
谢远之摆了摆手:“小朋友,戾气别那么重,我,我可以解释的......那是只母狼,它的孩子们被刀杀了,所以对你见仇。”
“我与狼,还不是优胜劣汰,她身世凄惨,我也凄惨,它要杀我,我便和它争个活路,你如此相帮,不觉得大善似伪吗?我见你生的干净漂亮,是被家人照顾的太好了,才动这等笑死人的恻隐之心。”茗茵愤愤不平,同她争论。
谢远之被说地无话,低头扶额:“不不.......我是想把这只狼送给你。”
“?”
只见谢远之靠近方才被气浪掀翻的狼,用手附在狼的伤口上,一道幽微荧光从伤口渗入,那狼的眼光便由涣散变得澄澈。谢远之的掌心附上母狼的眉心。狼渐渐褪下绒毛,化作一个老妪,老妪鬓发苍苍,跪在地上虔诚的双手合十,嘴中念叨:“紫狸谢仙师点化之恩。”
“你叫紫狸?”
“狼不胜狐狸聪明,家中长辈这般起名,是有希冀。”
“好名字。”谢远之附耳狼边,叮嘱了一些,用手指着远处的茗茵。“以后你就跟她。”
“是,那仙师?”紫狸问她。
谢远之立起身来,抖落衣上积雪:“我有其他的事,此番,是偿还三十年后的一笔债。”后面一句,是她看着茗茵说的。
她同紫狸一起走到茗茵前,把茗茵的手与紫狸的手放在一起。
“听着,茗茵,我来将三十年后的事告与你听。”谢远之可见有些紧张。
“茗茵,北玥朝阳村人,少孤,为谭氏夫妻所收养,是否……?”谢远之牙关颤抖。
“我是。”茗茵找不着头。
“你于此处,是因为令堂病重,想喝鱼汤,故在此捉鱼……对不起。”
“啊,你为什么说对不起?”
谢远之长叹一口气:“朝阳村,已被屠村。”
茗茵的眼睛一瞬间放大,难以置信地问道:“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我今天来,不止这一件事说与你。”谢远之抬起手,意在安抚她。
“不止这一件?你还有什么噩耗要告诉我?”茗茵吼叫着,用刀尖指着谢远之。
“这是我在三十年后知道的,你的命格,本来如此,但是……”
“住口……”茗茵看来已经听不进任何话来。
“我没有亲眼所见,我是不信的。”茗茵双眼通红,随即转过身,有些颤抖地向家疯跑,她跑的急切,雪地湿滑,难免显得狼狈。
谢远之前去,想要拉住她。
紫狸却拦住了她。“仙师,你如今开门见山地告诉她全村被屠的事,她如何受得了。”
“紫狸幼子新死时,我也曾体会这种痛苦,老身便跟着她,候着她,后日,自当带她来见你。”
“……有劳。”谢远之略显自责。
只记得前身之事,茗茵亲人尽死,颠沛流离到北玥南街,在冰天雪地间被北玥候幼女陈恩若所救。
茗茵对救命恩人深中情根,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陈恩若已然有喜爱之人。
喜爱的人叫王贫,对陈恩若有所回应,他是个王子,在叛臣骨辰弑君篡位后逃离帝都,投奔北玥候,借其在北地一呼百应的势,杀回帝都。
骨辰贪婪享乐,看见王贫,顿时傻了眼。
“帝都清杰宫一场无名业火,硬是要了那乱臣贼子的性命,于是那不如流的文人说,‘陛下一宴,雷霆手段下鸿门,清杰门前乌鸦飞’。”
那是谢远之方才出山,在一处山沟里的茶坊听人说的。
可惜王贫是个混蛋,不念北玥候的功德。
“自古帝王多无情,你猜怎么着?那陈恩若连着那陈家,被陛下一窝端了,真道是‘比翼难飞折双翼,连理不结竟无根。’啊!”说书人的话她未放在心上。
真正让她再想起这些的,是她遇见茗茵之后。
她是流落在外的流光族圣女,能使时光回流,让两个人带着回忆回到过去。
茗茵把这样的机会,交给了谢远之与陈恩若,而她自己则选择了忘记。
是以,她捉妖报仇的夙愿,才能在此间时空得以实现,而茗茵捧在心尖上的陈恩若,才不会把曾经的错误再犯一遍。
报仇,她在心里呢喃。
——
谢远之生得儒雅,眉眼秀若水墨,虽然是女子,举手投足间却有深山高儒的气质,面皮恰当留白,布局间精心结撰,措置得宜,风林雨雾,如藏匿眸间,却无虚浩空渺之意,占尽澄澈灵傲之妙。
此刻她撑着伞,冒着雨雪走在街上,愁肠百结,伞下光影流转,勾勒一幅美人图,引得行人不禁一望。
谢远之曾在人间一段时间,已然习以为常。
但她仍然记得第一个夸她好看的人,是她姐姐,小时候她的脸青涩朴实,南淮谢家的人都嫌她了无风致。
“丑八怪。”那时族中兄弟,尤其是三堂兄,见了面,都不免嘲讽几句。
“三爷,外室生的野种,你和她一般见识什么。”谢许之的小厮帮腔。
“我,我不是......”谢远之低着头,肩角颤抖起来。
谢许之眼神挑衅:“那你说说,你娘叫什么?”
“我......”
“谢家百年根基,南淮大户,风清气正,大伯贪念外面的野草,损我门楣,有了你这个杂种......是也不是?”
谢许之步步紧逼,俯视她低垂的头,眼神轻蔑至极。
谢远之觉得眼眶湿润,心头直抽,腿脚发软。
“抬起头。”她感觉自己颤抖的双肩被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一阵清甜回甘的栀子花香窜进鼻尖,诱使她回过头。
她的姐姐,谢揽之。
听闻她年纪轻轻就斗过了谢家两位长辈,手段狠烈,握住了谢家的实权。
她顺着姐姐浩白的衣裳向上望去,阳光细碎洒在她的眉目,她很想看清。
可惜,三千年,她又在仙山遭了劫难,回忆的画卷已经褪了色。
唯一记得,姐姐,人艳如栀,冰心长存。
“抬起头,你是我谢家的天骄。”她说的笃定,眼刀轻剐谢许之。他觉得有压迫感,向后退了数步。
“世子,她与你母亲并不相同......”谢许之不甘心,却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三弟,我见你似乎已然满腹经纶,一颗腐儒之心,高论门第之见了。”
“啊,没有,没有.......”谢许之失言。
“谢家之源,也不过是高祖的马夫,子辈勤学不辍,才立了这谢家.......家规三十二条,不问出身,唯才是论,三弟可记不清了?”谢揽之问他。
“自去祠堂面壁,抄一百遍家规吧。”
“啊?这.......我.......”
“去!”谢揽之厉声喝到,威严至极。
谢许之被吼得怯怯,落慌而逃,远去时骂骂咧咧,还踹了小厮一脚。
姐姐看在眼底,只能摇头:“你不成器的三哥哥,不要学他。”她的眼光温软,蹲下身来,摸了摸谢远之的头。
“......谢谢姐姐。”
“.......不必.......你记得,你娘叫什么,不记得也罢,再有人问你,你便只说,‘我叫谢远之,幼时嗜学,而后有成’后面的话.......”她轻柔地笑了笑,“你如今九岁,自己努力。”她语息和煦如风,轻拍在她的脸颊上。
谢远之看得出神:“我可以说‘我的姐姐,叫谢揽之。’”
在心灵危机的时候,总有一个人,会附上她的心,赐以光热,绝不吝惜。
谢揽之未曾想到她会这般说,笑道:“.......你是你,你不是我的阴影,你是阳光下的栀子花。”
南淮的栀子花,澄澈空灵,香远益清,通得了禅意,守得住出尘的心。
谢家门户前的训石上,便镌刻着:一处栀香,南淮冰心。
她思念姐姐,思念她的厚望,思念她的信任,思念她的教诲。
耳畔传来锣鼓声,把她拉回了现实。
“让一让,让一让。”
有人吆喝着。
谢远之被人群冲到路边。
“这就是玉南阁的美人?”一个男人嚷嚷着。
玉南阁?
谢远之皱了皱眉,南淮的秦楼楚馆,总是担着他们的娘子云游南北,四海间轻歌曼舞,就捞到各个地方达官贵人的钱。
谢远之望向远方的来人,前方的抬轿人眉发胡髯间落满苍雪,呼出的热气绕着花轿,衬得如鬼魅似的。
奴役众生,谢远之心头不爽。
好大的气派。
她撑起伞,步伐稳稳地走到了道路中间,眼神坚毅。
抬轿人愣了愣,只得放下花轿。
开路人面色不散:“姑娘,你干什么?”
谢远之并不看他,径直绕过了开路人,她收了伞,指向花轿。
她说:“你,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