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瑛靠近谢隐之,摸着他的头安慰道:“没事的。”
谢隐之终究是松开了他的手:“走吧,陈瑛姐姐……”
陈瑛牵着他,隐约感受到谢家复杂的牵连,再看向谢揽之,觉得阳光晕洒着,有些看不清晰了。
“明之长兄能这么快赶来杀我们,想必不远处定有马驹吧。”谢隐之说道,目光看向青桥前方的竹林深处。
陈瑛点点头,回望着谢揽之,谢揽之正冲她笑着。
风吹着头顶青翻白的竹浪,时不时潇潇地落着细雪,腾起轻烟,抹去三人的足迹。
陈瑛耳朵很好,听着马喘声,循声而去,那马正拴在一根挺拔的青竹上,她利落地要去取下,压竹素雪却“哗”地落下给她加冕。
她进退维谷,耳畔听得谢揽之的笑声,好听得如风摇翠叶。
谢隐之这小孩也丝毫不给她面子,后知后觉地大笑起来,捂着肚子,笑语难停。
她现在头顶发凉,有些失态地甩了甩头,抖掉身上的积雪,耳畔不知是凉意还是窘迫,发着红。
谢揽之倒是很快收敛住了,向着她走来,不过那星光点点的笑眼还是出卖了她。
她手下温柔地帮她整理发丝间残留的大块雪迹。
她发着呆,后背却觉出一股热浪,原来是马喘了一段气,这才发觉手间还牢牢捏着方才解下来的马绳。
“咳……”陈瑛把马牵出来,“我载姐姐一程……”
谢揽之笑着点头:“多谢。”
陈瑛有些不好意思看她,把她打横抱起,眼神躲闪着放在马上,然后拎起还在憋笑的谢隐之。
陈瑛翻身上马,把二人拥在怀中,纵马离去了。
谢揽之的身子很软,陈瑛搂着她,在她的身后,耳朵愈发地变红。
这一路倒是出奇得安静,只有马蹄陷入厚雪中沉稳瓷实的吱呀声。
“瑛瑛此去游说拉拢安阳郡主,有什么准备吗?”谢揽之说道。
“李彦爷爷已献上拜帖,爹,娘和哥哥都有别的要事要忙,只得落在我头上了。”陈瑛小声地说道,末了苦涩地笑道。
陈瑛看她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轻轻按了按安抚她道:“紧张吗?”
陈瑛点了点头,心想她总是能看出自己在想什么。
“我向来是只会杀人的,还未做过这样的事……”陈瑛说着,听来有些沮丧。
“这是一个机会。”谢揽之道,“安阳郡主尊重女中豪杰的声明远播,而你又是其中翘楚,外公必然是信任瑛瑛,有意这样安排的。”
谢揽之回头对她鼓励地笑着。
无意间看到那只发红的耳朵,若有所思却佯作不知。
“李彦爷爷确实待我很好的。”
她脑中浮现那个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爷爷,经常靠在藤椅上晒着太阳,幸福慈祥地微笑,谁又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爷爷,早年间竟然是统御三军的威猛将军。
李彦爷爷把她当成自己的孙女,也敬重有能力的孩子,给她讲过去的故事,安慰她父母必然还是爱她的。
每次都能被李彦爷爷的话安慰哭。
她从小自能持刀起就展现出过人的天赋,幼时还曾骄傲地在父母面前舞了一套自己做梦梦见的刀法,她乐呵呵地说这是她自创的。
回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父亲先前是喝彩的,母亲的脸却瞬间黑如墨汁,眸中透着看怪物的惊惧。
“为什么是你……”母亲的眉头堆成难平的山壑,声音绷如将断未断的弓弦。
小陈瑛懂什么呢,只是觉得自己大概犯了什么错误,可惜她一直没有搞懂。
后来父母的宠爱仿佛就此偏离了她的人生。
她变得只是一把刀,一把悬挂于敌人头颅的利剑,一场无名的黑色恐怖。
但是她还是在盼母亲一个和善的微笑,一个温暖的拥抱,一些个傲慢的奖赏。
她怀疑过家庭,却仍旧心存希望。
母亲把鲜红的拜帖交给她,她平静地一如既往问这次去杀谁,等着母亲那句冰冷的:瞎了吗,自己看。
她每次都一定要问一次,母亲每次也必然这么回答。
但她下一次还这样,她不在乎,她就要母亲多说一句话,给自己多找一份存在感。
出乎意料,这是一张拜帖,不是暗杀的花名册,母亲也详细地解释了她需要完成的任务,话很多,她竟然听出一丝细腻来。
杀了南淮边境的兰家的家主兰家福,就是安阳郡主的仇人,去和郡主谈,来表示环阳的诚意。
注意安全,母亲漠然地说,眼皮死气沉沉地垂着。
但她却像久逢甘霖的旱草,气血贯通,就差掉出一颗泪滴来。
母亲大概看她样子心烦,扭头走了。
她心怀着巨大的渴切,期待着这一次成功的奖赏。
母亲会说什么。
她骑着自己的马,哼着悠扬的调子,落日迟迟,日照金山,雪反着这梦幻的黄融融的光。
从黄昏到黑夜,在她倦乏的时候,她在山脚停了下来,耳边的惊响让她神经绷紧。
玉壶光转,原来那是一束烟花,她的视野变得好了起来,灯火交织,火树银花,星如雨落,人声升腾。
原来今天是除夕夜呵。
她想起母亲的注意安全……他们此刻在做什么呢,和哥哥团圆吗……她是,谁呢……
她在绚烂的天空下行进着,她牵着马在城们口踌躇。
城门的大哥招呼着她:“姑娘来找亲戚过年么?新年大吉——”大概是有点醉了,城门的大哥招招手,她扯了扯头顶的斗篷,顺水推舟地进去了。
她行进在人声鼎沸的街道上,小孩子在嬉戏,市民在欢歌,连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也齐拉着手跳舞。
她立在灯火下,这是摇晃喑哑的灯火,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她看着自己长长的影子,拉长到舞池的中心,无规律地破碎摇曳着,仿佛加入了姑娘们的舞会。
马在喘气。
仿佛是踩到了她的影子有所感应似的,一个年轻的姑娘回了头。
“要一起跳舞吗?”姑娘笑着,洋溢着过年被家庭与朋友滋润的喜悦。
陈瑛看着她,喉咙微动,唇齿略张,连手也伸出不为人知的几寸,终究还是落寞地摆了摆手:“多谢,不必了。”
姑娘没有什么被拒绝的失落感,谅解地点了点头,继续沉湎于她的狂欢。
她感受到自己捏紧的双拳,咬了咬牙,在熙熙攘攘的欢乐中孑然独行,她垂着头,前进、前进,前进到兰家,屋门大敞,其间透着暖融融的祥和。
她有些不真切感,兰家福,他的目标,就立在庭院的中心。
他的笑意难消,看着院中嬉戏的孩童,眼角的皱纹都堆叠出厚重的喜悦。
小孩期待着看着兰家福点燃炮竹,然后他狼狈地窜逃,在一声声炸响中扑到小孩的面前,捏住最小的小孩的脸,有些兴奋地开玩笑道:“年被吓走喽……不会有小孩被吃掉喽……”小孩子拍着手,哈哈叫好。
刺——
兰家福觉得后颈一凉。
陈瑛的瞳孔因为震悚而失焦。
“爹爹……小心。”七八岁的孩子捂住了脖颈,捂不住渗出的鲜红。
兰家福回过头,接住了倒下的孩子,跪在了地上。看见黑色斗篷下的陈瑛。
“老夫作恶多端,但是……”陈瑛封住了他的话,以剑封喉。
一老一少睁着不能闭上的眼睛,依靠在一起。
陈瑛穿越惊惧的人群,骑上她的马在闹市中横行离去。
老太太红着眼,血丝窜满:“杀了她……”
黑衣死士倾巢而出。
她的头仿佛被重击过,如今什么也想不到,也想不起,只知道风在吹她,人群在惊嚎。
远处的人仿佛没有察觉到这场灾厄:“兰小姐这次给老爷和小少爷准备了什么礼物?”
兰家的小姐神秘地笑着,才不要告诉她。
“小心!”朋友赶快把她拉到旁侧。
“谁这么骑马,要死人啊?”朋友骂骂咧咧道。
兰家小姐看着远去的身影,呢喃道:“是那个姑娘……”
“你认识?”
“……嗨,没有,只是刚刚邀请她跳舞来着……”
陈瑛憋着一口气冲出了城门,宿醉的城门大哥也有些被惊醒,奇怪地望着远去的她。
接下来的事她不记得。
塞上燕脂凝夜紫……她起来时,不知冲出多远,只记得旁边的雪半掩或全遮了数不清的死士。
她的手很酸,不记得挥过多少次刀。
她有些颓唐地翻找死士的口袋,他们当真是带了些干粮。
她的马还在等着她。
世界回温,她的大脑也回归清醒,昨夜的回忆灌入心肠。
她……
她杀了一个小孩。
那个小孩很孝顺,能出来为父亲挡刀。
她泪如雨下。
她骑着马,她知道她还要去安阳。
她感受这冷冽的风,凌迟着她可笑的道德,她酸痛的手仍旧传来那推刀的回忆。
从白天到黑夜,她不知道时间。
她知道的是,她在迷蒙的月夜,黯淡的星辉下,与一个带着小孩的女孩擦肩,后方的死士追杀叫喊着:“杀了那个小孩……”
不可饶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