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吵起来了。
谢明之在高处,看着两个老爷子进了幽暗的房间,好久不曾出来。
但最终都会以二叔气急败坏的身影结尾,他常甩袖离去,父亲有时候还会夺门而出,指着二叔的背影横眉翕动着嘴。
他在枝繁叶茂的树梢间窥视着,看着这场时有发生的默剧。
这次好像严重了些,只见父亲又冲回房间,拿着一个贵重的青花瓷就是朝二叔的后背一扔。
瓷器的碎片飞溅,二叔惊得弹起,冲过去就要和父亲扭打。
谢明之抓住树梢的手,同时有些不悦地抓破叶子。他的双眼却被人遮住了:“你要把树薅秃噜皮了,回去吧,别看了……”
“师傅……”
是柳誉竹。
“今天的五十遍剑法打完了吗,就敢在这偷懒管你大人的闲事。”
谢明之低着头,有些羞愧道:“没有。”
柳誉竹在暗处翻了个白眼,扯住他的耳朵,拎起就轻功飞去。
“啊,疼疼疼!”谢明之的眼角渗出泪花,嘶哈嘶哈地,“师傅我已经这么大了,你能对我温柔一点吗?”他捧着自己的耳朵,心疼地按摩着。
柳誉竹半闭着眼睛,漠然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好吧,师傅向来脸是很臭的,他不是第一天知道。
他摆摆手臭屁地不打算计较。
“你二叔家又有个弟弟出生了。”
谢明之满脸写着震惊:“哈?二叔?他也忒浪子了些吧……老天爷,又是哪冒出的女人与弟弟。”
柳誉竹仍旧眯缝着眼看着异常激动的他,毫无动容。
柳誉竹合上扇子,啪地敲在了他的头上,好叫他冷静些。
他背过身,叹了一口长气:“谢家山雨欲来……”
“老家伙说话别危言耸听啊,什么又要风啊雨的。”谢明之摸着额头,嘴碎道。
柳誉竹微微侧头,倒也不作恼意,不过一双眼睛看着他,像索命的死神。
谢明之打了个寒战。
切,有什么了不起,这个谢家,有什么了不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通通只会摆一张臭脸。
谢明之心情很差:“你爷爷的,这个烂剑老子不练了,你要杀我也随便,去你妈的……”他对着柳誉竹呸了一口,不顾他稍有异变的脸色,退身飞走了。
柳誉竹正过身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展开了方才的扇子给自己扇了扇风:“你儿子真没礼貌……方小姐。”
谢明之烦透了,一时不知道去哪里撒气,他寻思这会儿二叔家的境况,想着要去看一场好戏。
二叔肯定心情也很不好,可不知刚刚那场滑稽的架打完没有。
他又是飞到二叔门前的一棵树上,看着二叔鼻青脸肿地回去了,他很疼,嘶嘶地捂着牙。
谢明之不曾注意到自己的嘴角咧到了天上。
并非针对二叔,他平等地讨厌这谢家每一个人。
二叔推门而入,然后啪地关上了门。
谢明之小声吹了个口哨,依靠在枝干上,他忽然想着,他有什么必要藏着偷着?
看家里那个老匹夫要藏着,是怕他给柳誉竹告状,自己会挨打。
二叔家他有什么好怕的。
他拍了拍身上的木屑,有些得意地扣了扣二叔家的门环,门环沉闷地击在实木上。
笃笃笃——
门被缓缓打开。
谢明之嘴巴张得可以放下鸡蛋。
开门的是一个女孩,单侧坠着发髻,青鬓如云,鎏银镶玉,点缀在她的乌发间;她眼如细柳扬风,眸却似浸着十五月圆的幽潭,唇线先天微扬,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山根挺翘,却更有千山之外的疏离。
“你是……谁?”谢明之结巴道,觉得自己好男风的毛病都要被治好了。
她略微垂眸,淡淡笑了笑,有点尴尬似的:“大堂哥真是记不得人。”
原来是亲戚,谢明之的扑腾的心立刻被压平了。
“谢……”月之,莲之,福之……二叔好多女儿,这是哪个?真是服了,谢明之在心中翻白眼。
“谢揽之。”她默默看他一眼,“大堂哥此次造访,有什么事吗?”她不咸不淡地问道,嘴角勾起礼貌地微笑,标准得有些刻板。
听到这个名字,谢明之忽而觉得心脏漏了一拍。
早就听说要多小心这个女人,歹毒狠辣,今日一见,却觉得她似乎也很寻常?没有青面獠牙,也没有多臭的脸。
状态看着比自家那堆亲眷亲切多了。
“呀,哈……我这不是听说有个弟弟生了,想来看一下他吗?”谢明之摸了摸鼻尖,自觉着自己很失态,有些灰头土脸的感觉。
谢揽之倒是面容和煦,做了一个有请的手势。
谢明之由她引着,前去了初生儿所在的房间。
教养的仆妇正在逗小孩开心,小孩也拍着手,咿咿呀呀地出声。
“看吧。”谢揽之笑着。
谢明之看向轻轻摇曳的篮,走了过去,望向小孩澄澈的瞳孔。
小孩在好奇地打量他,小孩举着双臂,嚷嚷着奇怪的咒语,谢明之果真鬼使神差地伸去一只手,小孩捉住,忽而很开心地笑了出来。
谢明之不知为何,有些脸红,转头看向谢揽之,她也正望着摇篮慈祥地笑着,眼缝中蓄着温柔。
即使再烂的人,看着小孩的时候,就在那一刻,心思也不会太歹毒吧,谢明之感慨到。
依着他看,谢家蛇鼠一窝,蛇和老鼠如今都却盼着这个孩子能恣意开朗地活下去。
耳畔传来沉重粗鲁脚步声,是二叔。
“你怎么在这里?”二叔看着他,仿佛咆哮,眉头也拧成一团。
谢揽之的笑意收敛了,她作揖:“父亲见谅,是我放大堂哥进来的。”
“放他进来干什么!?”谢潮甚是郁愤,声音太大扯着牙,更是怒目圆睁。
婴儿哭出了声。
“去他大爷……你们两个崽子给我滚出来。”谢潮风风火火地迈出门槛。
谢揽之给谢明之递了一个眼色,口型做着:见谅。
谢明之是有些窘迫的,头皮发麻,跟着他二人出去了。
身后哭音不绝,仆妇上前摇啊摇拍啊拍的哄着婴儿,谢明之在最后回望了一眼。
到了庭院的中心,谢潮狠狠瞪住谢明之:“那鬼厮让你来的?”
“谁?”谢明之不解。
“你老子谢涵,谁谁谁!”
“当然不是,我可不对付那玩意儿。”谢明之翻着白眼说道。
谢潮听着他的话,愣了愣,摸了摸自己翘起的小胡子,吸了一口气:“哦嚯,小伙子很有想法。”
谢明之的脸羞窘地泛红,这是他在外说的气话,他对自己言语间忘了爹的行为也甚不齿。
谢潮冷冷地哼了一声:“管你们两爷子对不对付,可别打隐之的主意……”谢潮明显激动着,“你知道谢家的占卜之术冠绝天下,我告诉你,明之、明之……咳咳咳。”
谢揽之拍了拍他的后背,谢潮浮上一口气来,他双眼发着光:“隐之,可是未来的真命天子。”谢潮忽然上前,狂躁地摇着谢明之的肩膀,眼间迸发着一些病态的星芒。
谢明之瞪圆了眼睛,被他的举动吓得呼吸不匀。
“二叔……你说什么呢?小朋友,怎么可能,是未来的皇帝……”谢明之退后一步,被掐住的肩膀挣脱出来。
谢潮看他,忽然啐出唾沫:“呸,你跟你那个老子一样,信不得天命,还说是我算错了,我是要给谢家带来灭顶之祸的罪人,呸……懦夫,偏安一隅惯了,离不得娇妻美妾,腰缠万贯,连天命都不晓得顺了……”
谢明之显然很茫然,眼神空洞。
谢潮看着就要甩出一个拳头到他脸上,谢揽之拽着他的袖子,劝住了他。
“滚,滚,滚。”谢潮皱着眉头,满脸蛮横地让他滚开。
谢揽之在他身后摇摇头,有些无奈地抱歉道。
谢明之告辞着,昏头转向地离开了这片嘈杂之地。
“啪”这是一阵清脆的耳光声。
谢明之已走到门口,也被这远处的响声吓着一跳,转过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谢揽之正捂着脸,嘴角却荡漾开灿烂地笑容,眼睛盯着谢潮,明媚璀璨。
谢潮甩着袖子,离去了。
她的侧颜近乎完美,黑瞳中晕着玄色水光,谢揽之大概察觉谢明之在看着他。
她转过头,嘴角勾起一抹艳丽的笑容,她的手静静地放下,那道绯色的掌印在她雪白的肌肤上喧嚣着。
那眼睛却太璀璨阳光,有如黑夜星辰。
星辰下正展开着炼狱。
这一切压得谢明之有些窒息,他第一次踏入二叔家的门槛,如搁浅的鱼无法呼吸。
谢揽之轻轻慢慢对他摇了一下头,笑容不散,回过头去。
风摇衣摆,望她背影,仿佛也出尘。
谢明之不寒而栗,灰溜溜地回了自己的房门。
远远看见柳誉竹却在门口等着他,他细密的发丝随风扬着,杵在那里,有如一根青松,眼神自谢明之进来的一刻便牢靠的钉在他身上。
谢明之垂头丧气地踱步进来,做好着挨打的准备。
“你二叔家……”柳誉竹扬起合拢的扇子,谢明之下意识一缩。
柳誉竹愣到,扇骨轻轻敲在他的头上,“是不是也不好玩?”
谢明之出乎意料,无言地点了点头,不敢抬起。
柳誉竹看着他,“阿明,你抬头。”他难以得见地和气说道。
谢明之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死鱼般的眼睛。
“你,愿不愿意,跟我走……”他双手搭上他的肩膀,语气很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