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糊涂了……”谢明之满脸的诧异,要反驳着什么,晃眼看见他一脸的诚恳,
到嘴边炮仗般地话终究也哑了。
柳誉竹看着远处的围墙:“谢家终究要乱的,谢揽之,你斗不过她,老爷子也有别的子嗣去爱怜。”
他微微垂下眼眸,死鱼眼透着诡异的怜悯:“倘若你留下来,也不过只是谢涵手下的一把刀……我看不到,你的未来。”
谢明之被戳到了痛点,眼中隐隐翻涌着泪花:“你在胡说些什么,你凭什么评价我爹……是我父亲把你留下,你才能是我的师傅……”
柳誉竹摇了摇头,叹息道:“我留下来,不是因为你的父亲,是因为你娘是我的义妹……”
谢明之的脸唰地惨白:“我娘的身份,谢府的人避犹不及,我向来只是猜测,她的身份并不光彩……”
砰砰,他的头忽而被狠狠地敲打了。
柳誉竹额间青筋暴起:“不光彩的是你爹……真不知道方妹当时为何要留下你……真是……”柳誉竹扶着自己的额头,“不过竟然留下了你,也算我半个外甥,我必然不会放任你不管。”
“和我离开这个烂了根的谢家。”柳誉竹颇带命令的口吻,无视着谢明之的不服,拽住了他的胳膊。
谢明之很用力地甩开,不屑道:“你以为谢家就属你最强么,郭珏叔,兰修叔,哪个不能把你吊起来打。”
谢明之眼神嫌恶:“我是谢家的人,我讨厌老爷子,但我也敬重他。我的梦想就是出人头地,像他一样当谢家的家主,维护谢家的荣耀与尊严,你是个外人,凭什么管我们谢家的事。”他狠狠咬着牙,憋出这些字来,用尽了勇气。
柳誉竹抬起手,谢明之则瑟缩着后退。
柳誉竹的心里涌出一道凉意,只是把手盖上他的头安慰着,像给烈性的狼顺毛:“阿明,我带你走,把这几年的缘故讲给你听,好不好?”他眸中恳切,是谢明之见过的他最虔诚下贱的姿态。
谢明之却并不理会他的话,他后退着,退向半掩的房门,脊背抵住,他的身体在抽搐,眼上附着薄薄的泪膜。
“……我不相信你的。”谢明之呼出一口长气,虚弱地说,双手伸向门的开口。
柳誉竹逐渐靠近着他,谢明之畏惧着,愈是后退,门缝便被开得更大。
待到屋门大敞,柳誉竹终归停住了他的步伐,他垂下头,看着谢明之的眼睛:“……晚安。”他哀如死灰地说道,侧身靠在了屋外的墙面,“进去吧,今夜我守着你。”
谢明之郁郁不平道:“随便你吧。”他有些脱力地进屋关上了门,依靠在上,泪液静静淌下来。
他不过今天,就领略了这个罪恶谢家的太多。
他拽下自己的衣袖,上面全是柳誉竹抽出的痕迹。
他忽然想起,今天谢揽之那个印着红色掌痕的灿烂笑容。
他和她,没有分别,她更是个自如的疯子。
“你终究是不如她,她可以泯灭自己的人性,为了她的宿命前进。”
“而你不过是个又当又立的傻子,你的那个出人头地的可笑的梦想,终究会让你更绝望。”
柳誉竹悠悠地说。
“你凭什么……这么说?”谢明之哽咽着,“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就这样告诉你也不是不可以,谢家,所有的分歧不过只是来源于一个关于帝王的符号。你的父亲算出来天子姓陈,而你二叔算出来是他的隐之。”柳誉竹轻蔑的哼道:“学艺不精的两兄弟,算出来的东西南辕北辙,却也要被自己坚信的所谓的天命驱使,甚至反目成仇,拉上自己的子嗣给那玩意儿陪葬。”柳誉竹难得有这么多话,又用这么嫌恶的语气。
“多么愚蠢,钟鸣鼎食之谢家,地位最高的两个人,却只是被虚幻符号左右的奴隶。”柳誉竹自顾自地呢喃道。
谢明之恍惚中把握住他的意思,理清了二人吵架的缘由。
“懂了么,谢涵,你爹,不会在意他任何一个儿子,包括你,他只在意宣告他弟弟占卜的失败。”
“至于你二叔,算出来天子竟然是自己的儿子,那么即使谢家的算法再怎么精妙,谢家人怎么看待这结果,谁去相信?”
“……住口。”谢明之恼怒说道。
“言尽于此,此外,还要澄清一件事,你口中的兰修之辈,我并非不敌,而是有意藏拙。”柳誉竹道。
谢明之立在那里,默思着这一切,熬不住浓重的困意,倒在床上入睡了。
到第二天晨光微熹,谢明之发现身上被好好搭着一层被褥,枕边有一封风干泪痕的信封,这个位置是自己滴下去的吧。
他拆开了它,那是一张泛黄的纸,纸张上乃是娟丽秀雅的字迹。
吾儿明之亲启:
自觉身体已经很差了,吾儿,娘不弃你,今日一书,不知是否为唯一一书,娘将你托付给义兄柳誉竹,望他护你周全。义兄脾性孤僻,但他素来守诺重义,愿你们和睦相处。
我不知将你归于何方,今日姑且让你归血脉所在,不知这是否为正确的决定。
谢涵者,暴虐自负,子嗣成群,除其世子外,向来不在意其他子女的教养,但想来算一个清净的好去处。
谢家书阁,精华荟萃,教习先生,贯通古今,誉竹兄,武艺卓绝,自会聘为你的师傅,想来,聪慧,博闻,强健都将成为你的美好品德。
你会好奇娘是谁么?娘系世外人之徒,入世以来,为情所误,孽海滔天,本欲自刎谢罪,却迎你来。
吾儿谨之,勿入孽海,勿造杀业,错踏吾尘,万劫不复。
谢明之看着这最后四个字,捏紧了纸张。
不也本来一直厌着谢家么,他推开门。
柳誉竹果然在门外守候着,他的眼神并不神采奕奕。
“我跟你走。”谢明之苍白着脸,痛苦地说道。
柳誉竹看着他:“你能想清楚,再好不过了。”
……
柳谢二人乔装一番,装作马车的车夫,扣着简陋的草帽,颠簸着出城了。
谢明之仿若还没有从中缓过神来,眼神空悠悠地看着远方。
“我们到哪里去?”谢明之时不时抓起自己胸前的衣服,对这贴身的面料感到不适。“我们永远地离开谢家了么?”此话一出,谢明之便后悔着,他在问什么蠢问题,答案是如此的明显。
柳誉竹看着他:“第一个问题,我们要找个干活的活计,第二个问题,很遗憾地告诉你,是这样的。”他扭过头去,尝试观察谢明之的反应。
谢明之额间的青筋若有若无地一跳,眼眉头微微皱起,却沉默着不发一语。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在临近安阳的近郊有一位旧识,平时靠着走镖过活,想来于我师徒二人是合适的。”柳誉竹看着他说。
谢明之明显心不在焉,他兀自喃喃道:“想吃荔枝。”又扯了扯胸口不适的衣服。
“荔枝从南疆远运而来,只运给谢家等豪门世家,普通的镖师是一辈子也吃不起的。”柳誉竹对他的愿想皱了皱眉。
“熏香海贝……”
“……这是南淮特产,出了南淮,就别想了。”
“冰镇杨梅……”
“普通百姓,谁能有冰室?”
“我不想穿这件衣服。”谢明之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它好难受。”
“你!……”柳誉竹生起气了,向谢明之转过头去,扬起了手。
那是一双没有活力的眼睛,白色的是眼白,黑色的是眼珠,凝固着。
“你要打就打吧。”谢明之说道,像是没吃过饭的。
“太憋屈了!”谢明之忽然吼道。
柳誉竹看着他,并不意外,但是难免对他的品格有些失望。
“娘为什么把我送进谢家……因为她知道武夫种不了地,又最好别抢农民的粮食,自恃武艺又不通大智的人,除了依附显贵外,很难有太好的生活……娘想到了这一点,是不想亏待了我,才把我送到了谢家……对么?”谢明之自问自答道。
柳誉竹握紧了拳头,不长的指甲却要把自己掐的血肉模糊。
“柳叔。”谢明之看向他。“娘,我,你,都是一样的……没有世外人避世而居的通达,也没有谢家两个老爷子要搅弄风云的欲望,有的只是两处拉扯,破破烂烂的我们。”
柳誉竹的滚烫怒火忽而平稳了,摇曳着,变成小火苗,乌有了。他涩然地笑了一声。
“第一次听你笑,很难听,但也多笑笑吧……”谢明之说道。
“柳叔啊,你在追求世外人的精神么?”
“如你所见,这是我的选择。”柳誉竹说 ,“方妹很希望你像师傅一样,但她终归知道一辈子见不得繁华的孩子,却避着世,要么是追求安逸,要么是缺少见识……世外人人从富贵雍容中脱身出来,凭借的是自身的超然。”
“要先看尽风波,再潇洒地抽离么?”谢明之笑着。
“恕我直言,你们的师傅也不过是一定程度的懦夫。”
“你在说什么?”柳誉竹有些微微地恼怒着。
“谁避世,不是因为艰苦?我答应你的时刻,也不过在避苦。”谢明之不屑道,“只是如今我好像又知道,这两条路都很苦。”
“停下。”柳誉竹对着马车夫叫喊着。
他看向谢明之:“所以,我给你这个选择。”
谢明之诧异地看他。
“方妹啊,道心动摇,是入世大济苍生,还是避世追寻自己,她一辈子都活在纠结的痛苦中……”
“现在,我要你选择。”他把一只戒指丢给了谢明之,“自由之戒,告诉我一个你的愿望……师徒传承。”他解释道。
“我会……回去,让老爷子们看到第三种结局。”谢明之带上戒指,点点头。
柳誉竹看着他,还是蔑视地笑了:“祝你成功。”他翻身下了马车,示意车夫回去。
“倘若……”谢明之忽而说,“我违背了娘最终的劝慰,请你……”他抬起头,泪水从眼中流淌而下,“杀了我……”
“这就是我的愿望。”
柳誉竹惊诧地,点了点头,车夫扬起鞭子,回头启程。
柳誉竹落寞地行进着,他想起第一天见谢家老爷子:“你带着方妹的孩子来投我?……呵,真有趣,希望他别死在你的刀下。”
当时这句话还过于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