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很快徐行藏就笑不出来了,他仰躺在地,手上抓着不知道从哪儿扯下的碎布,青筋爆出,低喘的声音弥漫在暗色里。
疼痛压抑不住,像是要来索命。
暗处数点金光飞回他的掌心,而那些金粉所守之处不仅恰能完全控制住这间屋舍,而且掌控着客栈各层进出的关要。当然,也十分周道的照顾了他们一道同行的每一个人,不落雪中仙和剑圣,而且为表厚爱,剑圣身上他放的金粉还额外多了两颗。
那家伙还想跟自己比武,武艺有什么用,会杀人不就好了。
可惜,等明日这些金粉还得再放回去,当那些人站在自己这边时,金粉保护他们,倘或他们站到了对立面,金粉保护我。杀敌对者,就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徐行藏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是否欠妥,他只觉得有点儿麻烦,如果不是怕痛狠了,他的灵流混乱连带着金粉暴动,暴露了自己的一片善心,就不必如此麻烦了。
徐行藏讨厌做无用之功。
来回放本该放着的金粉,对他来说,就是顶级无用功的一种。
北方第五星宿,危宿,主高险危亡。
危宿二字从来都不是尽善尽美,当这样的名号自某人少年时就适配给他,就注定了那人的尖刻寡情可能是流淌在血脉中与生俱来的,其后再多的温和宽仁,都是表象。
不过他好像天生擅长演戏,就像几乎没有人会特意关注到,徐行藏那张温柔面上,有着象征寡恩薄义的削薄的唇。
世人被那常常上扬的微笑弧度迷了心窍,忽略了要注意看看更本质的东西。
剧烈的疼痛持续不断,徐行藏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里漏风,寒凉和一些个恶心的液体穿梭在骨缝间,每每告知人什么才是世间极致的疼痛。
他试图通过静止不动来缓一缓,积攒一点儿气力。
但那疼痛极度霸道,他有多少力气就抽多少走,丝毫不管这副身体的死活,直恨不得将他呼吸的劲儿都一道卷走。
疼得来徐行藏没有了脾气,连心里的焦躁都一并被吞噬。
他忘了要尽快地去搜查“贵妃娘娘”的下落,忘了要报复魔尊,忘了国仇家恨,忘了危宿仙君应该保护环琅境,忘了应声过看护药圣的那宝贝小师弟。甚至,忘了自己叫徐行藏。
脑仁儿上密布的神经只为一件事工作——如何止疼,不论什么方式。
心理上的焦灼与暴烈可以通过杀人等转嫁矛盾的方式解决,可切切实实的身体上的疼痛不行,这必须要切实的药物。
无论是去风湿止痹痛的独活、威灵仙、徐长卿、川乌、防己……还是跌打损伤,活血化瘀止痛的三七、麝香、栀子、连翘、重楼、败酱草、赤芍、虎杖……抑或是散寒止痛,专适用寒凝经脉脏腑疼痛的附子、肉桂、吴茱萸、小茴香、高良姜等,他都悉数折腾过了一遍,显然,这些药材不是他体内那玩意儿的对手。
哪怕是那号称的第一止痛良药,专治一身上下诸痛的延胡索,亦束手无策。
仙家百草,不忠于徐。
人总不能被疼死,正道无法,徐行藏心无负累地尝试歪门邪道。
麻沸散、五石粉、曼陀罗、阿芙蓉……这些医毒不明,甚至强成瘾性的东西,他亦不介意。疼痛发作时,他不介意自己的形容有多陋烂,就像那不甚干净的地面儿一样,说躺他就躺,别说有那么点尘灰了,为着点儿身体的舒适,哪怕那就是污糟油腻之地,他也躺得。
若非确实不太想在雪中仙等人面前把环琅境的门匾砸的稀碎,他说不定干得出,当场扒顾之川衣服的事儿来。
那小破孩子还来吻他。
算他运气好吧。自己理智尚存,他亦有个好师兄。
所以,别说见过那些狂癫之士的下场模样了,便是拿刀抵着他的脖子划拉口子,能缓解疼痛,徐行藏不觉得自己能控制住自己,不心甘情愿地送上脖子。
只是十分可惜,这些破烂东西,除了会激荡起他体内灵力的抵制外,仍旧无用。
当然,说不定废掉修为,卸除灵力,那些东西会起效用。
但是吧,废掉修为后,也不必再服食这些有的没的了,那玩意儿没有了与它制衡抵抗的东西,徐行藏相信,无须自己多动手,它能先送自己去安息。
呵,可我死不得。
灵力运转,碎不成声的呻吟泄出。
器具支出的木楞在手心碎成粉片,冷风加剧了身上的疼痛,像是要趁他还活着来拆骨头,去挂着售卖。
这倒霉找死的客栈,关了门窗,竟然还漏风?
一只手扶住了徐行藏,他的目光勉强聚焦一看,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滚到了房间外。
而身高拉长了的叶玖,失去了软糯的童声和对徐行藏的孺慕,以复杂而冷漠的眼神看着地上形如断了脚的活鬼的某人,“需要我带你去找雪中仙吗?”
徐行藏自认自己心里隐秘地希冀着顾之川能够来缓解他的疼痛,但被人这样点出来,戳中了他的痛处,“你找死。”
叶玖不甚在乎,没怎么把他的威胁当回事儿,还耸了耸肩,“仙君,如果不是您嘴里一直喊着他的名字的话,我是不会知道您想见他的。”
徐行藏,“……”
看来脱离了惊华峰的地火的第一个晚上,确实格外难熬。
危宿仙君非常讲道理,他可以自己把自己的脸往地上踩,但是他容忍不了别人到他的脸上蹦迪,“把小叶玖换出来。”
叶玖翻了白眼,一副你以为我愿意来伺候你这个活祖宗的模样,“他睡了,而且,他应该抱不动你。”
金叶翻动,被暴揍了一顿的某人学不会老实,“你这么厉害,你自己走回房间啊。”
顶着徐行藏那淬了冷气儿的目光,他腰杆挺的笔直,仿佛拿捏住了徐行藏不会把他怎么样般,还报复性地躺在地上,不管蜷缩一边儿的另一个。
徐行藏瞳孔缩小,他的胸口起伏,甚至脸上出现了喘不过气儿来的红晕,但他的语速平缓,“你是觉得我这么多年就出现了你这么一个心魔么?我把你剥离的出来,我难道还把你再不塞回去?”
“呵,不过那些个胆小鬼,撑不过三五日,就散得来个气儿都没有了。我心疼你,把你剥出来免得受苦,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吗?”
“既然享不来福,我成全你。”
这个该死的人,决计做得出来。
叶玖马上分外乖巧,连头上的发丝儿都服帖。作为心魔,最失败的事情就是丧失了去争夺宿主的身体的念想。但是他真心实意地表示大可不必,徐行藏那副破烂身子,谁爱要谁拿去,他滋生出来的心魔真真是遭罪,不仅要帮他分担点儿痛苦,跟他念叨解闷儿,还得谨防他死了。不然,他一死,心魔就真的要继承那一天十二时辰,不分寒暑与昼夜疼痛的丰厚遗产了。
并且夜里受冻会爽,要再附加着了风,会爽上加爽。
程度大概就是,一旬换三个心魔的地步吧。
心魔可以被消灭,但真的不必被疼死。
这样的魔生既无尊严,也无意义。日后去地府,阎王点名,都不好意思说死因。
他运气格外好,在出生的时候,第一句话不是桀桀地笑着表示这具身体该换个主人了,而是先礼貌地说了声“晨安”作为开场白,结果还没有来得及表达诉求,就被弄下来,跟一个小剑灵一块儿被练成了人,有了副还算好用的身体。
但是吧,他却没有自由,毕竟他作为某人心魔,性命与他相连,行止受他左右。
“叶玖”看向徐行藏,他常惊异于这人竟然没有死,也惊异于,有的人怎么就到了疑心病深重到了连自己的剑灵都不相信,要用只心魔来钳制的程度。
他这样儿的,算个剑修么。
蝇营狗苟,苟且偷生。
但有时他亦疑惑这人究竟在想什么,如果痛苦已经到了不可忍受的阈值,而且世界上没有信任的人,没有期盼的事儿,还活着干嘛呢。
不过,他还是活着吧,他有一日活,自己才有一日活。
为这样的人殉葬,挺难受的。
徐行藏颤抖的手抬了出来,心魔低首过去把他稳稳托起,施展了个小清洁术帮他把衣纱上的污渍去除。
“打扫干净屋子,带我去个无人叨扰的地方。”
……
“陆鸣真是个好孩子,连心魔都生不了一个。”
心魔蹲在地上支火堆,还要防着某人在火势不足之时,就把这个好容易才生起了点儿的柴火堆,因为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给踩灭了去,“你没事儿提他干嘛?要我去把他给你提过来吗?”
目光顺着呜咽的声响,看向那个坐靠于山壁下的人。他脸上的线条刻薄,眼神嘲弄。
似乎,能滋养出心魔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儿。
再抬眼看向这山洞里新生出的无数划痕,下一秒,金光飞闪,土石崩落下来,又砸灭了火堆。
啊,要不他换小剑灵出来伺候这个活佛吧。
“川川。”微弱的声音在呐喊。
心魔无奈地看向他,再不行,他去把雪中仙请来也行,人有的时候,没那么有必要要面子的。
尤其是咱们这种情况的。
徐行藏闭眼翻了一圈,“停停。”
温柔在痛苦中挣扎,没有喘息之机和停泊之处。
心魔叹气儿,这又是他哪位不中用的相好呢。
平日也没听他提起过。
呻吟中泄出的胡话就没少过。
半响。
“去找谈广涯。我受不了了。”徐行藏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痛苦让他一直仰仗的好颜色成指数倍的衰减。
他沙哑至极的声音里全是祈求,灰暗的眼珠中是染着红色血光的哀恳。
“什么?”心魔不解。
“好,好吧。我这就去,是魔尊对吧?”
不必看他的面孔,那只鲜血淋淋但他却仿佛没有分毫感觉的手就是他此时感受的侧写。
心魔不敢耽误丝毫,立马就要去办,这人看起来确实快命不久矣了。
但他还来没走到山洞口,就被呼来的风扑倒,流淌血的手攥着他的脖子,“你找死,谁准你去的。”
心魔,“……”
“生火。”
这下心魔不用那怎么也燃不起来的柴火了,他借调了剑灵蓄起的灵力,然后用灵力给他生出了含着热意的火来。
真是要了魔命了,知不知道灵力对魔的伤害有多大啊。更何况他还不是那种擅长正面战场,适合强攻或者高防的皮肉厚实的魔。
洞内的温度已经高到了人体难以承受的界限,徐行藏漏在外面的皮肤,透着不正常的红。
像只差一步就要被烫得坏死了。
但他的理智好似回笼了,抖了一些灵石出来,指使着心魔摆出一个复原回春之阵,又把火支的更旺。
垂眸看了眼自己那看不出好皮的手,徐行藏脸上的表情是无甚所谓的麻木,下一秒,那双原本一点儿茧子都没有的手径直探入火中,乍然升腾起的猛烈疼痛就只有几秒。
随后,任皮肉翻卷,剥落,露出指骨,再被熏黑,感觉却在逐渐削弱。
黑黢黢的指骨,在烈火的灼烧下进一步发生着变化,指骨底的连接被烧断,骨体脱落掉进了灰炭之中,让人分辨不出那是不是掺杂在里面的小石块儿。
徐行藏眯上了眼睛,享受这一种可与那东西平分春色的感觉。
不幸的是,手上骨肉终究是太少了,不禁烧,很快便没有了什么感觉。
尽管那些尝到了油脂甜头的火舌要往上进一步卷舔,但再往上的部位,终究没那么敏感,效果大打折扣。
于是徐行藏把手再挪到回春之阵中,感受经脉复苏,骨肉新生。
又是新一轮的刺痛麻痒。
而且十指连心,直贯大脑中枢。
剧烈的疼痛会让人的脑子坏掉,徐行藏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滚到了山洞的另一侧,带着全身的汗与血污,像死狗一样缩在了地上。
匀长的一口气喘出,他撑着心魔递来的手坐起身瘫在他的怀里,眯眼沉浸在两股疼痛对冲之下脑海中的空白与宁静。
从他人身上汲取到的舒适总归让人惶恐,还是自给自足来的踏实。
毕竟除谈广涯以外,一般的人,给予不了他什么舒适之感,哪怕是号称能让人体会极乐的皮肉交合的那丁点儿快感的剂量都实在是不够,如果一定要要,就只能拿来慰藉心灵。他不需要安慰剂,只需要真正的能止疼的方法。
但顾之川不一样......
非常不一样。
他能唤醒自己尘封了八年的故人之思。
还有一种近乎于魔尊本人的疗效。
为什么呢?
徐行藏知道自己控制不住地想贴近他,是因为顾之川确实能带给他身体上的舒服的体验,说句难听的,他闻着那位小朋友身上的药香,喘气儿都能顺畅许多。
然而在顾之川之前,拜魔尊所赐,舒适只和谈广涯挂钩。
于是舒服成了非常危险的体验,徐行藏的脑回路已经被彻底篡改,昏昏欲睡这样的感觉,只代表一件事情,那就是魔鬼在自己身边。
他几乎不相信,一朵小白花儿,能解决掉自己的大麻烦。
顾之川是谈广涯的分身?顾之川和谈广涯有关系?
可雪中仙太纯挚了,洁白的一眼就能看透。退一步来说,他不相信药王谷容得下和魔尊有关系的人,他们的老谷主,可是被魔尊折腾没的。
为此,药王谷和剑脊山还跟中州宣明了立场——若中州魔教一日不绝,药王谷的医者与草药一日不用到中州之地。
再退一步,如果,顾之川真的和谈广涯有什么渊源,还能忍得住,不对自己下手?
不是瞧不起魔尊的自制力,而是完全不必要。就像,自己不必要去迁就一个,目的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带来点乐子的小东西的心情一样。等价物已经给了出去,剩下的就是去索取自己想要的价值了。
至于,关心对方会想什么,纯粹是闲的。
所以他想要的时候,完全不避讳地去找,近两年觉得没必要了,挥手就又扔了。
在疼痛的间隙中,徐行藏滞涩的脑子想,或许原因是和药王谷有关吧,他们配出了可以和梦令的东西?还是雪中仙他本人有特殊体质?
他卷舔了一下口舌,如果配出来的药方,我会搞到手的。如果,顾之川确实和那人没有关系,只是他自己的原因话,我会把他圈过来。
当徐行藏发觉自己又忍不住起身,叫喊着要去找谈某人时,他再一次把自己抡到地上,然后,伸手进火中,再在火将皮肉炙烤的差不多了的时候,放手进阵中。
循环往复。
看鲜活之物成焦炭,于腐败之地焕新生。
直到天色渐明,直到周身肌骨中的另一种绵长不绝的疼痛,他基本自如应对。
徐行藏摸了颗心魔递来的葡萄,含在嘴里咬破,让甘甜的汁水充斥着口腔,剩余的果肉再滑入喉管。
糖分能安抚人烦燥的心情,并且给予人能量。
咬下这一颗葡萄,徐行藏抖振衣袖起身。
夜晚总会过去,太阳再又升起,而我还活着,暂时没忍不住去找谈广涯,也没有一刀割破喉咙,这就是美好的一天,不是吗?
晨光熹微,徐行藏的相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在他步出山洞,额头与天光相接时,枯败已经退尽,温柔冶艳重新占领高地。
心魔觉得自己值班的时候差不多合适了,得换另一个小可爱出来见见阳光了。他还没有塌缩下去,“啪”一声清脆的响声响在耳侧。
一记结结实实的耳光被徐行藏招呼到了自己的脸上。
“不必……”
实在是不必要,昨晚你确实难看了点儿,不止样貌上的。但是吧,我作为你的心魔,难道还不知道你有多少卑劣之思吗。
以前你不是个好东西,以后也不会有多体面。
但徐行藏没有进行任何解释。
似乎这不是对心魔一些无理命令的惭愧,也非羞耻于他近乎想像狗一样地去向仇寇摇尾乞怜。自然,更不像,他良心发现了,后悔要去拉上一些无辜之人随他陷入苦厄深渊。
危宿微垂着头,目光没有焦距,颤抖的唇瓣自己在说,“我要剁碎了他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