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听似乎喝断片了,韩暮生也没有指出来。日子流水一样悄然逝去,两人的状态看上去一如既往,韩暮生却又有隐隐不同。沈朝听脸上还残存着与自己挣扎的迹象,深重的黑眼圈让他看起来像个鬼。
这天,沈朝听看着远处的山脉,问韩暮生:“它们会崩塌吗?”
韩暮生说:“所以上雪山的时候,向导总会说不要大声说话。”
沈朝听摇摇头:“不,我说的不是这个。”他沉默了会儿,也许是在组织语言,然后说,“我说的它是山。”
“我不知道。”这下换韩暮生摇头了。他重复一遍,“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沈朝听说。
他的视线又投向连绵的山,侧脸也显得哀愁。沈朝听说:“我可能会消失一段时间。”
“消失多久?太久的话,我会去找你的。”
“现在还不会很久。”沈朝听思忖着,“嗯……大概十天吧。”
韩暮生追问:“以后会有很久的情况出现吗?”
沈朝听笑起来:“嗯,每个人都会有很久不见的事情发生的。”
“不能再推迟吗?或者……为了什么?”
沈朝听扭过头来看韩暮生。他的眼神很澄澈,原先映着蓝天白云和雪山,现在映着韩暮生。他轻轻拍了拍韩暮生握紧的拳头,把手指掰开,松散成掌的形状。
“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不能被什么绊住脚步。你相信人死后会变成星星的说法吗?”
“不相信。”
“那可惜啦。”沈朝听眉眼弯弯,“不过我也不是很相信它。应该说是变成人心里的星星,毕竟,无论是骨灰盒还是尸体,都会在视线里越来越远,最后缩成一个小点。这才是星星。”
沈朝听说:“我不见的那十天,想我的时候,就在照镜子的时候看自己的眼睛吧。”
“我不能和你一起吗?”
“当然不行。”沈朝听道,他发现自己语气有些急了,补充,“不是拒绝和你在一起的意思。”
“只是有些东西,我应该发现了,但我还没有。我要去确定它,然后……”
韩暮生突然起身:“外面有人敲门,我去看看是谁。”
“好吧。”沈朝听看着他,眼里的笑意很纵容,“我们下次再聊这个话题。”
下一个地点在沟通中被敲定——异国一个生活节奏较慢的城市。
“看海要和逛城市分开。”沈朝听难得坚持,“等第三个地点,我们再一起看海。”
韩暮生疑心沈朝听记得喝醉后的所有,却在追寻到他视线的时候把一切疑虑都消散。也许他的确记得,只是假装忘记;也许他并不记得,只是他也喜欢海。不管怎么样,沈朝听对他并不会有所改变。
手续都办好,临出发的前一天,许陶陶和许梧适还给他们办了个小型欢送会。
许梧适还是没有脱粉,送别的时候哭得眼泪哗哗流,连许陶陶拼命掐她也不在意了,看着沈朝听,表情非常哀伤:“妹妹……女儿……崽崽……你怎么就被黄毛拐走了……”
沈朝听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发根处还没有太过清晰的变色。他看看韩暮生,觉得他才更像那个黄毛。
而且,还有,“妹妹”“女儿”“崽崽”……这种称呼是可以在线下说的吗?
韩暮生情真意切地握住许梧适的手,真诚道:“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的,你放心。”
还真有种婚礼仪式上长辈把女孩的手放在男孩手心的感觉。
“你有点兴奋……”沈朝听无奈地拽过韩暮生,让许陶陶把许梧适带走,转身注意到韩暮生耳垂清晰的红晕,屋里暖气很足,不可能是冻的。
“新的地方就是新的开始了。”韩暮生说,“那是很漂亮的地方,还在南半球,现在鲜花盛开,会带来好心情。”
韩暮生记得前些天日光落下来的样子,有些裸露的山脊泛着黑灰的光泽,沈朝听背朝着他,从他的角度看,正好卡在沈朝听站在山巅的样子。
雪块奶油一样流淌在远处的山上,流到某个地方便竭尽了。沈朝听穿着白色的羽绒服,下面穿黑色的裤子,像远处那座山的微缩版,奶油流淌着,就竭尽消失了。
“脚踏实地,可以抓得更牢。”韩暮生突然说。
沈朝听正在做别的,没注意他说了什么:“嗯?”
韩暮生笑起来,亲昵地蹭蹭沈朝听:“想和你在一起。”
到了目的地,处理好入住手续,沈朝听才有时间看先前叮咚到卡顿的手机究竟在响些什么。
他们选了一间大床房,没有分开。
窗外正对当地常种的树,绿意盎然,春意深深。沈朝听一一回复朋友们的关心,在杨柏的聊天框里停留得格外久。
沈朝听:小昕身心健康就好。
沈朝听:我到了新的地方,是暮春……沿途的时候,我会寄一些明信片回去。
停下打字,韩暮生还在一旁对着笔记本皱紧眉头。沈朝听最近状态稳定了许多,虽然有些混混沌沌的,但至少不会随便发散负面思绪。他走过去,趴在韩暮生肩头,去看屏幕上的文字。
韩暮生也不避着他,任他看上面的内容。
是关于怎么让沈朝听在旅途中尽可能轻松愉快的。
沈朝听说:“不用这么担心。我现在很好。”他朝韩暮生眨眨眼,“相信我。”
他看上去很自信,笑起来也很阳光,翘起的嘴角像花瓣柔软的弧度。
韩暮生合上笔记本:“做些备用计划。”
沈朝听眼瞳明亮:“我们明天出去吧。我看到一个地方,很适合剧本里的场景。”
“好。”韩暮生点头,“我们一起去。”他记得剧本,沈朝听发给他的任何东西他都反复阅读,“是那个周围种满山樱花的湖泊吗?”
“嗯,像梦一样。”沈朝听坐到他身边,头倚在他肩侧,语气也像梦那样柔软,“如果运气好的话,风信子和水仙花都还没有凋,花海的远处,蓝花楹就要开了。如果去到的是山坡,杜鹃花会开满的。”
他的声音慢慢低下来。
沈朝听睡着了。
最近沈朝听很嗜睡。韩暮生小心挪动沈朝听的脑袋,让他不至于被肩膀处的骨头硌疼。
他知道沈朝听说的是哪里,那个地方没有蓝花楹,也没有杜鹃花。满是杜鹃花的山坡在其他地方,在这座城市的边沿,远处是绵延的山脉,那里抵挡了寒风,于是造成一边鲜花温暖,一边冰雪凛冽的景象。
正说着话就睡着的情况在这段时间里不算少数,沈朝听却还是一副没有问题的样子,黑眼圈也不见了。韩暮生心知这是不正常的,但他说了没用,得沈朝听觉得对才有用。沈朝听不觉得对。
他把沈朝听抱到床上,掖好被子,拉上窗帘阻挡外面的光,再设了个三小时后的闹钟,准备那个时候叫沈朝听起来,好让他的调时差更无知无觉。
韩暮生没有睡,坐在一旁,只是看沈朝听。他的目光划过沈朝听的额头、眉毛、阖上的眼皮,因为做梦而在眼皮下快速转动的眼珠。他看着沈朝听纤长的、微微颤抖的睫毛,想象它睁开。
韩暮生看过很多次沈朝听睁眼后的模样。琥珀色的眼睛很温柔,但因为眼型和光线,偶尔会变得凌厉甚至是冷漠。醒来的状态有一瞬间的茫然,泪珠挂在睫毛上将坠未坠。可哪怕他在过去看了无数遍,到现在为止,这些就都是可以计数的了;一旦在现在停止,他就不再会拥有“无数次”看到沈朝听睁眼的机会。在未来停止也一样。只要是停止,他就会看不见。
他不想看不见,不愿意看不见,喜欢看见。看见沈朝听睁眼。幼犬一样湿漉漉的眼珠依恋地追寻身边的熟悉人像,一刻不停地嗅闻亲近的气味。现在的沈朝听每闭一次眼,对他来说都是倒数又少了一个数。最终会走到终点的,那个时候他将再也看不见蝴蝶落在眼帘。
他的视线滑过沈朝听的鼻子,又滑过嘴唇,落在没有耳洞的耳垂上。沈朝听的唇形柔和,因此笑起来也显得很柔。嘴唇总是抿着,于是显得薄。书上说薄嘴唇是薄情寡义,韩暮生知道沈朝听不是这样的。沈朝听看重感情,所以需要薄它,因为一个个性温和又软弱的人不能处理那么强大的感情,危险得如同小船面对惊涛巨浪。
沈朝听想过打耳洞,最后还是没有。沈朝听能忍其他疼,但好像就是不能接受那里受苦。沈朝听对耳朵的感受有着天然的恐惧,那种恐惧是来自无知,明明知道不会对听力造成影响,却还要担心是否有一天听不到声音。他觉得这点很可爱,沈朝听会害怕,害怕的时候会拽他的衣角,拽衣角的样子也很可爱。想到伤口,他又想起沈朝听身上的疤痕。它们已经去除了,在他曾经的劝说下。
他先前有点后悔,现在又完全不后悔。比起给沈朝听一个确定的方向,加重沈朝听“我应该受虐”的心理状态才能让沈朝听活下来,他更想让沈朝听宛如新生那样离开。沈朝听不需要背负别人设置的枷锁,也不需要背负自己设置的枷锁,沈朝听就算死,也应该和爱一起死。
他看向沈朝听的脖颈,只有靠近下巴的部分没有被埋在被子里。他把手伸进被子,摸索到沈朝听的手,把它拿出来。沈朝听的手也好看,触感微凉,掌心总是出汗。他抽出纸巾擦干沈朝听的这只手,又去那边擦另一只。他把纸巾收起来,想了想,又找出一个小袋子,把纸巾叠好,上面贴一张纸条,“给听听擦手汗:D”。他把小袋子收在自己行李箱有拉链的口袋里。
韩暮生想,有没有一种可能,睡觉是在梦里蜕变呢?沈朝听蜕变成更自信的沈朝听,他终于可以面对爱了。韩暮生想着想着就要笑出来,感觉这是一个很美的梦,比之前听到沈朝听说喜欢他还要美。他希望沈朝听能做比这更美的梦。
韩暮生知道,不会有那种可能的。沈朝听不会有那种命运的,在这条世界线上,在这条命运线里,沈朝听不会有那种结果的。
但他还是会爱他。韩暮生还是会用心去爱沈朝听,沈朝听也还是会尽力回馈,即使看起来只是微小的一点,或者猛烈如迅浪。
沈朝听最近的状态好,看上去又像回光返照。阳光的表现之后,他在阴影里好几次喘不过气,韩暮生都看得到。漂亮的琥珀色眼珠蒙上阴翳,有时连韩暮生他也看不见。这个时候,韩暮生会悄悄离开,不往他眼前凑;他知道沈朝听还希望能给他希望,沈朝听也希望自己能够好起来,真正踏足鲜花之都,用一颗充满鲜花的心。
韩暮生都知道,沈朝听不知道。沈朝听也知道,沈朝听想试试,韩暮生知道。
动了动僵硬的身子,韩暮生一看时间,距离闹钟倒计时还有一小时。他隔着被子抱住沈朝听,力量能被感受,温度却不行。他还是抱着,就这样抱着,沈朝听也能感受到温度。
他抱着睡梦中的沈朝听陷入睡梦,希望这是一个能分担沈朝听痛苦的梦。
闹钟响起,沈朝听费了很大力气才醒来。
韩暮生还在一旁休息,沈朝听小心挣脱他的怀抱,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去,赤着脚走到窗帘后面。
暮春初夏的气温还有些凉,脚底窜上丝丝凉意,沈朝听没有管。他看着窗户。
眼前的窗户没有任何阻挡,只有推动的把手让它的透气性放大与缩小。也许当初应该挑选一个有花窗的民宿,沈朝听想。
但现在也足够了。即使没有那么美观,它在使用上也足够了。
房间在四楼,距离地面有十四五米。
沈朝听久久凝视着地面,民宿老板是一对很有爱的夫妻,他们在民宿前面和后面的小院子里种满了鲜花。这个房间的窗户可以看到前面的院子,赤红的、娇粉的月季争奇斗艳,角落里有几朵素白的、浅绿的颜色。矮牵牛爬在围栏上,蔷薇与它纠缠不休。绣球花硕大团圆,明亮清新。小型绿植在院子里荡漾,另一侧种着爬上来的葡萄藤。
韩暮生喜欢吃葡萄。
沈朝听看着看着,往后退了一步。
好像抵住了什么。
沈朝听被吓一跳,扭头看回去,却意识到身后是窗帘。他从窗帘里钻出去,看见韩暮生站在他刚才站的地方的后面,现在见他出来,眼睛也看向他。
沈朝听笑着:“怎么醒了?”
韩暮生神色复杂。
他早就醒了,最近因为忧心沈朝听的事情,他的睡眠质量一直不太行,只有沈朝听在他身边他才能安眠。
他站在沈朝听身后很久了,但只是一步之遥。这一步之遥能让他第一时间察觉沈朝听的动态,跳下去,或者选择他。
这一次,沈朝听选择了他。
韩暮生上前抱住沈朝听,动作很急,像两人很久都没有见面了似的。刻意不去想的梦境又在脑海里造谣,也许那的确是真的。
韩暮生是被梦境惊醒的,梦里面,他把沈朝听又看了一遍。晕红的眼尾,漂亮的眼睛,还有地上一刻不停吸食血液的纸巾。昏暗的灯光里,沈朝听一个人躲在墙壁堆积的阴影下,看到他的时候,蝴蝶不再飞。
沈朝听也看不到他了。
灰翳蒙盖那双眼,沈朝听没有给他留下只言片语。
韩暮生更深地搂住沈朝听,一时半刻不愿放手。
沈朝听像拍小孩一样拍他,动作轻柔:“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
沈朝听担忧地注视着他,如同刚才凝视窗口到地面的那段距离。
韩暮生闷闷的:“嗯,做了个噩梦……”
“梦都是反的,别害怕。”沈朝听安慰他,笑着调侃,“暮生要一个亲亲作为被噩梦吓到的补偿吗?”
可是你不是噩梦的原因,应该补偿我的是噩梦,而不是你。韩暮生想。他松开环抱沈朝听的手,站在沈朝听面前,吻了吻沈朝听的面颊。
动作很轻也很缓,像一片应该脱落的羽毛从飞鸟身上离开那样。
沈朝听目光闪了闪:“去吃晚餐吧,民宿门口贴了时间表,这个时间是有晚餐的。”
“好。”韩暮生又蹭了蹭他,“好。”
晚餐是当地特色,但考虑到民宿里有中国旅客,主人还是做了些简单的中餐并准备了三明治材料与意大利面。
沈朝听取了意大利面,韩暮生则自己夹了一块三明治。
面条很有嚼劲,有些硬,主人的烹饪手法还算地道。沈朝听把自己面前的一盘吃完后就坐在座位上发呆,目光却落在另一边的取菜餐桌上。
他不饿,相反,他吃得很饱。因为常年饮食不规律和用餐时间少,沈朝听的饱腹感来得很快。一般情况下,用完餐后他会做些别的事情,或者把目光落在地板上,总之,他不会再去看食物,因为饱满的餐点会让他的胃在下意识的想象里开始蠕动催吐。
沈朝听还是看着餐桌。他还想吃。想吃三明治,想吃牛奶甜意粉,想吃欧陆姜饼,还想吃纸杯蛋糕。想吃黑椒牛排,即使他以前闻到任何过重的调味品的气味都会立刻就打喷嚏或咳嗽。
韩暮生走过来,捂住他的眼睛。
沈朝听喃喃:“好想吃……想吃……”他咽下韩暮生取来的餐后水果,不知不觉间,小半盘水果切块都被他塞进嘴里。但水果虽然口感清甜,却没办法给他带来满足的进食感。
突然,沈朝听捂住嘴,脸色惨白,几欲作呕。
韩暮生忙把他抱起来,在其他旅客友善的笑容里把沈朝听送回房间。他的脚步很急,但还希望再快一点。他知道沈朝听不会希望自己在外面丢脸,虽然那是因为生病。
一到客房,沈朝听就冲进卫生间里吐。他的胃里翻江倒海,胸腔闷得发晕,喉咙很堵。嚼碎的果肉和意大利粉交融,酸水和唾液顺着嘴唇的弧度摇摇欲坠。
他直吐得脑袋发晕,才堪堪回过神来。
韩暮生在冲水声响起后给他送上温水。沈朝听没拒绝;他其实有些心虚。他把温水一饮而尽。
韩暮生面色如常,没有追问沈朝听是怎么回事。反倒是沈朝听自己,纠结了一会儿后决定说出一部分实情。
药效里有抑制神经性贪食的功效,但他现在快要没有药了。他很久没有去过医院,也没有做过心理咨询,他从来没和心理咨询师真正交过心。
沈朝听贪恋韩暮生给他的那点温暖,所以他不会让韩暮生对他陷入怀疑与绝望。沈朝听说:“飞机上没有胃口,所以没吃东西……刚刚太急啦。”他讨巧地勾住韩暮生的小指,撒娇,“你别生气,我不会这样了。”
韩暮生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沈朝听撒谎的能力一日比一日见长。但他又没办法,只能计划自己做好监督工作,多关注沈朝听的饮食。他说不出责备的话:“听听,如果不能注意到自己身体的话,那就想想其他人吧。”他说,“我很爱你的身体,大家都很在意你的健康。人毕竟还要依托身体才能活着。”
沈朝听一愣,扬起笑:“好,我会的。”他知道韩暮生是在意他才会这么说话,换成别人,韩暮生并不会这样多此一举。
但是,但是。
有没有一种可能,真的是只喜欢身体呢?喜欢这张脸,这具骨架,不喜欢里面的,性格还有虚无缥缈的灵魂。
不是这样的。
沈朝听脸上的笑意愈发浓:“我知道你在关心我,暮生。”
他想到了,不告而别的十天就在这里进行吧。在病痛将褪未褪的时候,他给自己一个即使出现意外也能够自救的机会。
纷乱的思绪像大海上的海鸥。一切都归于一点,变成遥远的船帆,驶向地平线。
他看着韩暮生,表情真挚而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