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的时候,我遇到过一个人。那时候我还住在岛上,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住在岛上。也许那是一个梦,我也不知道。但我在那个岛上遇到了一个人,那个时候是在春天,岛上有湖泊,湖泊旁边是山樱花,开得真好看,她站在那下面,笑得像山樱花。
我对她没什么太大印象,只是作为一个没见过多少美的小孩子,我成功被吸引了。她的笑容对我而言就像九十年代的时候弹珠和游戏机对男孩而言。我疯狂迷恋她的笑,即使我不认识她。
我没有思考过作为一个海上小岛,山樱花为什么会开得那么烂漫,也许就像我前面说的那样,那只是一个梦。我在梦里追逐云的样子,把幸福当成棉花糖,摔倒当成布满芝麻的糖葫芦,七彩的光在世界旋转,我是透过万花筒看外面的人。那段时光和童话一样美好,或许我曾经真的有成为主角的天赋。题外话,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见过万花筒,也没有吃过菌子。因此我无法第二次找到那里,那是阳光在机缘巧合下把雨雾折射出彩虹,粉色的山樱花也是机缘巧合中遇到的。我无法第二次抵达桃花源。
后来我再躺在湖泊里,我不能再看见山樱花一样笑的她了。我曾问过岛上的每个人,每个人都说没见过她。我没有和她说过话,没有和她真正会面过,她应该没有见过我,因为我当时被埋在水里,他们把我当成童话里会说话的玩偶,所以,埋在水里的话,我也不会死的。
山樱花真漂亮。
陈万青的故事告一段落,沈朝听还躺在草地上,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来。
他想到这个剧本的初衷,想到一场梦,想到久得和大雨一起淹没眼泪的竹林,那个时候也有一样的青草香。
沈朝听偏头嗅嗅草地,眼尾滑过一行泪。
他现在不能控制得住自己,一切希望都在推动他走向深渊。
韩暮生收好相机,看着他,有样学样,躺在草地上。
天空很蓝,云几乎没有。偶尔几只鸟飞过去,春风在卷落花。
至少在以前,我也是畏惧死亡的。
故事的发展总是出乎意料。嗯……其实也不算?只是我会想不到。仅此而已。
宋明莘去世后,我曾多次在家中看到她的样子。
她看上去和死之前没有区别。
她眼角的细纹依旧清晰,穿的衣服也一模一样。她对我说话的时候还是喜欢带“啦”“呀”之类的语气词,好像我还是小孩子,需要非常小心地照顾。
她遗忘了我们曾发生过争吵。
她的眼睛是随着年龄变浅的褐色,现在应该会是琥珀色,以后会越来越浅。当然,现在没有以后了。
我和她聊了很多,聊到我思维竭尽的地方,我尽力避开我所不了解的宋明莘的想法,但我最终还是遇到了。
于是她温柔又悲伤地看着我,我不为所动地回望她。
你是假的。我说。
她不承认。她说:只要你思想里的宋明莘还活着,我就是活着的。
可是你是假的。
可我还是你心目中的那个人。
然后是崩溃,发狂,摔东西,自杀。我无法接受我创造了一个不属于她的灵魂,我无法接受我要认清她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的事实。
后来她在我清醒的时候主动找到我,说要告别我。她说她留下来是为了帮助我走出去,却没想到加重了我的病情。她觉得这是她的错。
其实不是。是我知道她善良,她在意我,是我逼迫她在爱我和离开我之间做出选择。我要她知道陪伴我只会逼疯我,我无法看她会爱一个害死她的人。
她离开了。我安分很长一段时间。
后来我发现她没有走,她的长发像一根针扎进我心里。她用行动告诉我,她知道我的狼狈,知道我的斥责,知道我对自己的审视与批判。她原谅我。
我无法原谅。
这一次我彻底离开了她,我让那个灵动的她彻底湮灭在幻觉的幻象里。从那之后我幻想的任何一个宋明莘都是死板的样子,嘴角的弧度是一成不变的,忧郁的眼神同样一成不变,像衣装店里的假人模特。这样的她带我一次次经历死亡,她恨我,我知道,这才是对的。
这里很空旷,风很温柔,让我想起了她。
我觉得……
我好像没有那么在意那个座椅了。
沈朝听抚了抚胸口。他感觉心脏沉甸甸的,同时又空空的。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做什么,刚才说的又是什么,他什么也不记得,思维暂时停滞,他想不起来别的东西。
眼前的人长得很眼熟,但又没有那么熟悉。沈朝听恍惚一瞬,然后认出来这是韩暮生。他心脏漏跳一拍,迟钝地意识到这是必定会抵达的后果。
韩暮生还是什么都没问,什么也没说。他知道沈朝听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沈朝听觉得自己在日复一日的脱敏里遗忘了宋明莘对他的重要性。并不是这样的,他想。就是因为太重要,你才会想要拼命证明它的重要,从而判断出一切都是合乎理性的。但你没办法承认你的痛苦是理性的,因为那的确是你亲手上的枷锁,它的确客观,但你没有那么罪孽深重。你应该放过自己了。
韩暮生轻叹。他站起身,蹲下去握住沈朝听的手,笑意和春风一样柔和:“我找到有个地方的蓝花楹开得比较早,往年的这个时候已经开了,但是今年的还没有实景,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沈朝听顺着他手的力道站起来:“好。”他不记得自己说过要去看蓝花楹的事情,以为是韩暮生心血来潮。
蓝花楹的花语是在绝望中等待爱情和春天来临。
导航有些绕,对于第一次来这座城市的两人来说,还需要问路才能找到正确的方向。目的地比起蓝花楹更知名的是教堂,最开始甚至问错了路,在听到当地人用教堂指代蓝花楹的时候,两人在原地踌躇了许久。
“这一路和宗教很有缘。”韩暮生感慨,“明明不到两个月前就去过寺庙,雪山之旅还是看到了宗教仪式,这一次更是直接要来到教堂周围。”他看到地上有和周围不符的白花,“附近是有什么活动吗?”
“要去看看吗?”沈朝听问。
毕竟是徒步前往,目的地是哪里似乎随时都有变动的机会。两人沿着白花前行,不去管问路指路的事情。他们最后停在一家教堂前,新郎和新娘已经出来了,在阳光下拥抱、接吻,白玫瑰的花瓣像一场雨。
沈朝听看到了:“蓝花楹。”他轻声说。
没想到没有刻意去找,只是跟随生活中的偶然发现,也能抵达那个目的。
怎么感觉连花盛开的弧度都像在开导自己……沈朝听失笑。听上去越来越自恋了。
韩暮生还没来得及去找那一抹蓝紫色,怀里就掉了一颗橙子,橙子的叶柄上绑着一张纸钞。他懵懵地看向沈朝听,沈朝听寻声看向现在朝他们笑的新人和宾客,转头笑着对韩暮生说:“看来手捧花的形式变成了事事称意,落在了你怀里。”
沈朝听先向那群人致意。
于是大家欢呼起来,各种口音的语言一股脑蹦出,大意是看出他们是一对东方恋人,希望这来自东方的寓意可以让他们幸福。新娘笑盈盈地说,如果有机会的话,晚上的宴席还希望他们可以参与,那个时候还会有抛花球的活动。
在民宿闲着也是闲着,看看其他人不同的婚礼习俗也不错。韩暮生不介意参加这种场合,只是担心沈朝听。他私心里还是希望沈朝听愿意接纳陌生人的友好。
沈朝听犹豫片刻,祝完新婚快乐后在韩暮生的注视下欣然答应。然后补充只是也许还需要一封邀请函,到时他们会准时入场。
韩暮生手里还捏着圆滚滚的橙子,他和沈朝听一起进入之后没有别的活动进行的教堂。蓝楹花在前面的院子里初露笑脸,莹莹的蓝紫色在明朗的日光下绽放出毛茸茸的光晕。
像油画一样美丽的场景。
他郑重地把橙子放在沈朝听手里,又把沈朝听推到蓝花楹树下。在沈朝听还不解他要做什么的时候,他快步走到构思构图的位置,定格驼色外套、掌心橙子与头顶蓝花。
年轻人神色专注地看着取景器里的人像,黑眼珠和机身颜色一样。
沈朝听微微一愣,笑容逸出来,浅浅的。
韩暮生看着这样的场景,想,如果时间能定格在现在,那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什么未来都不想,只在眼下。
远处教堂的尖顶下方,硕大的时钟时针指到下午一时。鸽子呼啦啦飞起来,在空中旋转,像白色的天使光环。
韩暮生抓拍几张,手指眷恋地抚摸取景器,把相机挂回脖子上:“刚刚忘记拍照了……”他说的是那对新人。
沈朝听若有所思。片刻后,他语出惊人:“我们也可以拍。”
韩暮生一顿。
沈朝听说:“我们的确可以拍。”
韩暮生看了眼教堂的方向,又看向沈朝听:“听听,这里是教堂。”
沈朝听神态自若:“我知道。”
韩暮生按下心中的惊喜,眼睛死死地盯着沈朝听,许多想法掠过他的脑海。他在这里许下这个承诺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换成过去,韩暮生或许还会想这是幸福的开始。但他现在只能想到一个想法,是拍完这种照片沈朝听就可以没有眷恋了吗?他的舌尖抵住牙齿,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好啊”变成“那我们之后有机会也去拍吧”。
沈朝听倒没想那么多,他只是忽然想起玩真心话大冒险的那个夜晚,许梧适问他的问题,他有没有穿过女装。沈朝听暗暗打量韩暮生,自己穿没穿过是一回事,他倒是挺想看韩暮生穿穿的。
今晚也许可以背着韩暮生出去买一套。
韩暮生还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迈步走进教堂内部,彩色玻璃花窗落下静谧安宁的景象。因为相对庄严封闭,教堂内连灰尘的浮动在阳光的照耀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一片沉静的死寂。
韩暮生下意识觉得不舒服。他回身牵住沈朝听的手,在反对同性恋的地方如猫行白日地走着。
计划自杀是一件很轻易的事。
我曾经想过我会怎样死。在第一次了解到“死”这个概念的时候,是看到邻居家打死了在他家生活了八年的土狗,原因是狗偷吃了家禽。
为什么偏偏是第八年忍不住了呢?我不知道。我问了奶奶,奶奶没有回答。她告诉我别的事情,对我说权力小的要为权力高的低头,权力高的就算让权力小的做牛做马,后者也不能有怨言。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第二次了解到“死”的概念,是在父亲嘴里。
他认为我是赔钱货、丧门星,早知道就不留下我了。他让我死得越远越好,我知道,涉及到人的死亡,这个问题不能随便问别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觉得,但我知道赤脚医生是医生,他是会面对死亡的,所以我问他准没错。于是我问了他。
他告诉我人都是要死的,我的父亲说的那些话,只是因为他不爱我。赤脚医生说话的时候特意把话掰得很碎,就怕我对父亲抱有一丝幻想。他问我知不知道不爱是什么意思,我说知道,他还要解释,不爱就是你邻居家对他亲生儿子和你父亲对你的差距。邻居家对他亲生儿子的那种态度才叫爱。
我一开始是计划逃跑不成功就自杀,但我没有说出来。那个时候我对承诺还很看重,觉得说出来做不到是很可怕的。果然,我后来没有做到。我后来失败了,但没有死,因为我一睁眼就看到了奶奶,她的眼睛是红红的。
后来我准备在帮助别人之后去死,但是她告诉了我她的名字。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或许只是误打误撞,但总之,我没有成功。
宋明莘死后,我并没有想过真正的死。一切都顺其自然,一切都有天意,我以为我已经死了,其实我没有。
我在梦里死了很多次,我已经对死亡麻木了。
真正实践,是在拍《空空》之前。你也许刷到过那个新闻,也可能没有,因为撤得很快。现在的我也并不记得当初在想些什么,只知道高楼下有一种指引,于是我便一跃跳下去。
牧师匆匆走出来,站在最前方看着他们。他没有询问他们是否是来忏悔同性恋罪行的,因为韩暮生一看就不是为此而来。他冲着沈朝听说:“您看起来很忧郁。是疾病找上了您,还是有其他愁绪?”
沈朝听手上微微用力,把韩暮生拽到自己身后,呈保护状态。他说:“抱歉,我们只是慕名前来参观这座教堂。”
牧师了然地点点头:“当地人往往会选择这座教堂作为他们婚礼的见证,这也是这座教堂逐渐成为当地标志性建筑的原因,充满幸福和浪漫的婚礼,不止代表新人对美好未来的期待,还有宾客对爱情的幻想。”
沈朝听没说话。
韩暮生看着他,敌意很重。他的确希望沈朝听能找到一个寄托不假,但一旦有寄托到不允许存在同性恋的宗教的迹象,他是一定要“棒打鸳鸯”的。
牧师道:“这是教堂的地图和关于我们的信仰的册子,它们或许会对你们的方向有所帮助。我就不多叨扰你们了。但请记,”他说,“即使现代社会思想令一部分教徒对同性恋者终于抱有宽容的态度,但还要注意,在相关场合,请让您的恋人保有一丝爱护自己的心。”
“谢谢。”沈朝听接过东西,韩暮生又拿过去,“打扰您了。”
牧师微微颔首,悄无声息地回到他先前走出来的地方。沈朝听轻轻挣开韩暮生的掌心,语气有些无奈,更多的是宠溺:“在别人的地盘,还是要注意一下啊。”
韩暮生悻悻收回手:“无法让不是信徒的人看到祂的力量,又怎么能吸收新的血液成为信徒。”他想着的是就让祂多看看,别想找你。
歪理倒挺多。
教堂内部本来就不是他们准备去的地方,没再欣赏,两人直接离开。白玫瑰已经被清理得一干二净,那对新人找的公司处理得很快,如果不是橘子还在沈朝听兜里,他们几乎要以为邀请只是一场幻觉。
韩暮生心里有几分羡慕,眼睛里不□□露出来。他去看沈朝听,沈朝听脸上却什么也没有,甚至还像在发呆。他伸手挠沈朝听掌心,把沈朝听挠得回过神来。
“怎么突然发呆了?”
沈朝听当然不能说自己还在想你穿女装的样子。他含混糊弄过去:“好啦,刚刚在想回民宿之后的时间怎么安排。”
回到民宿,沈朝听看到因为气温太高,葡萄花信如约而至。春天结束了,夏天快到了。他拽住韩暮生的衣摆,想给这串葡萄拍一张照片。
韩暮生欣然把相机给他。对生活还有记录的想法,任何与这相关的行踪都是沈朝听还有生机的象征。他看着站在斑驳叶影里的沈朝听,眼里带上温柔的笑。
沈朝听一步步向他展露自己,这是不是向好的象征?
还是再观察一下吧。韩暮生想,对待待在花蕊上的蝴蝶,动作一定要极轻才行。
他的视线落在新生出来的黑发上,日光照得黑色有些反白。沈朝听不常照镜子,染发久了,自己也不记得以前的样子了。
还是说已经修正了某些概念?
韩暮生在沈朝听察觉之前把目光收回来。一缕碎发滚到眼前,沈朝听把它别到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