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很快降临,那对新人的仪式也如约在露天草坪上进行。比起酒宴,这更像一场小型的私人聚会,主人家把朋友聚集到一起,见证幸福的时刻到来。
烧烤的浓烟被夜风吹散了,走得很远。沈朝听和韩暮生待在角落,守着只需要两人就可以完成的小型烧烤架,累了就抬头数星星。
年轻男女碰杯的欢呼声显得很清透,沈朝听则指着夜空,慢慢又细致地介绍群星。
“因为我们生活在北半球,有些星星是看不到的。”沈朝听说,“手机上会有观星软件,那个时候把手机摄像头朝下——就可以看到南半球的,也就是现在我们看到的星星了。”
跨越了不知道多远的土地,这次他切切实实看清了星星的样子。
“幸好我们最后选了这个地方。”韩暮生说。他有些眷恋地摩挲了下沈朝听的手背,把一串烤好的肉递到他嘴边,“下次,我们可以去北极圈附近。”
沈朝听接过签子,咬下一口:“很好吃。嗯……下一个目的地,我想,也许去看海会好一些。”
韩暮生不忍心打破静谧的夜晚。但他还是问:“为什么呢?”
沈朝听说:“……去看看海吧。”
他没再说。主人家要扔手捧花了,他站起来,也拽起韩暮生:“我们去看看吧。”
是海的话,韩暮生想,把戒指装在海螺里会不会显得不那么突兀?
其实不管怎么样都挺突兀的……他们还没到那个地步。但韩暮生还是想试一试,用一枚戒指交换沈朝听的一个诺言,关于钻石的永恒绚烂,不折射阳光时则短暂。
他看向为了躲避话题而匆忙参加群体活动的沈朝听。他们在先前拒绝了所有搭讪的人,作为一对恋人出现在其他人的视野里。
如果未来能保持现在的状态。
欢呼声和尖叫声响起,新娘很早就背着人群,此刻手捧花在半空抛过一条弧线。
韩暮生有意拿到。
沈朝听看着手捧花的方向,下意识朝离那更远的地方快走几步。但因为人员实在拥挤,他没成功走开,只是移动了短短一段距离。应该不会被砸到了,他想,他果然看见那束手捧花落在他前面那个女孩的手里。在大力握紧时一朵白玫瑰蹦出来,沈朝听下意识闭眼,柔软的花砸在他头上,韩暮生眼疾手快地接住,并揉了揉沈朝听的脑袋,嘴上说“呼呼,痛痛飞走了”。
他看到韩暮生的笑眼,月牙一样弯起来,如同今夜。他听到韩暮生语调轻快,像是喜欢极了这种巧合,兴高采烈地扑过来,嘴角流露出蜜的甜。
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
兵荒马乱的一瞬间,沈朝听还没回过神来。
所以最后还是拿到了……?他想。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随那朵花,一直到和主人家告别并祝福美好未来后走在回去的路上时眼睛都时不时地瞟过去。韩暮生把花插在了沈朝听胸前的口袋里,于是他伸手就可以摸到。但沈朝听手指背在身后一直摩挲,却没有一次伸出来,准备摸摸那柔软的花瓣。
沈朝听突然停下脚步:“你先回去吧。”他对韩暮生说。
韩暮生看向眼前那条街,有些不解:“……”
他还没问出口,沈朝听先打断他:“是一些……唔,”沈朝听组织语言,“比较私人的,私人到最好还是你不要先参与的行程。”
韩暮生看了眼沈朝听的手机,确定还是那部安了追踪器的,于是点头:“好。听听你要注意安全。”
“我会的。”沈朝听的笑容轻松了一些。
告别韩暮生,他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确保看不见青年之后立刻目标明确地走进一家女装店。
“一套洛丽塔……一米八多的男性穿的。”他对导购比划,“还要一套比较素淡的长裙。”
很快,两身符合他要求的裙子就被找了出来。沈朝听粗略比划了下,发现在自己身上穿会大上许多,那韩暮生穿应该正好。他愉快地接过袋子,在导购不掺杂任何歧视意味的微笑里离开这家店。
这座城市的夜晚灯火辉煌。没有限电令,象征圣诞节即将到来的装饰随处可见。沈朝听这才恍惚意识到原来快十二月了,国内已经步入冷的天气。
他掏出手机,不太熟练地切进社交软件。很久没回别人的消息了,聊天框也落了灰。他随便点进去一个,是齐宁的。他凝视那句“我早就习惯你十天半个月的断联了,但前段时间你的好转太惊讶,导致现在还转不过来”,心里有些开心果壳被打开时指尖用力的酸涩。
眼眶有些发热,他眨眨眼,敲了个“已阅”,退出去。
杨柏在经营新生活的时候也不忘关注他的动态,时不时会提到杨仪昕问叔叔怎么还不去看她。沈朝听莞尔,打字:
白白姐,帮我跟小昕说,下次见面,我会给她讲新的故事。
写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该寄一张明信片了。他跑到邮局,好在这里的邮局晚上不停止营业。他买了一张,贴上符合小女孩爱好的邮票,在上面写字。
To 小昕:
叔叔抵达了鲜花之都,回去之后,会有很多好看的照片给你看。
From 沈朝听
他想着。
他这样想着,觉得落笔都轻快了一些。他又想起那朵花,他看向胸前的白玫瑰。沈朝听把明信片放入邮筒,往外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想,也许可以不那么做,也许的确有点希望……就像这朵白玫瑰,不论他怎么躲,都是那句……
幸福幸福,请降临手心……?
沈朝听于是微笑起来。他又走回去,给认识的人都写了一封明信片。他给韩玉槊写的是“姐姐,要向前看。来自鲜花之都”,给江涴的则是“我到了你说的非常出片的地方,你也要来看看”。给江洛的写的很简单,这是他看到明信片图片想起来的:“这个钟很像你”,那是一个正在做鬼脸的动画形象。给宋铮承和沈凭依的明信片很中规中矩,但他都留下了自己做艺人时设计的签名。给杨柏的是一句诗,给陈誉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连赵常在他都考虑到了,还有帮助过他的、他知情的所有人。最后,他给韩暮生也写了一张。
To 暮生:
站在和你分别的这个街头,想到要给你写明信片,心里还会有些紧张。
希望未来我们一切都好。
From 沈朝听
厚厚的一叠纸张落在沈朝听左手旁,似乎还忘了谁。他想了想,恍然大悟:还要给自己写一封。
随手抽到的明信片,闭上眼选到的邮票。沈朝听在上面画了一张笑脸,再也没有别的。
他心满意足地把这叠明信片一股脑投入邮筒。
好在身上带的钱足够,沈朝听微笑着。他感觉自己放下了什么重担,即使只是在心情好的时候做出了一个也许随时会反悔的决断。他希望这个想法可以被推翻得再晚一些,他想和韩暮生再久、再久一会儿。他还想做一做关于未来的美梦。
路过一家夜间营业的快餐店,他想到自己确实有些饿,晚上被填饱的肚子在一段时间的行走后变得空虚。他走进去,购买了自己以前不会看的汉堡和炸鸡。
夜晚的街景是那么寥落,人烟也稀少。大家大多都在自己的环境里尽情享受生命的美好。而沈朝听独自立于外,在满街鲜花的芬芳中走进一束明亮的灯光里。
他坐在角落靠窗的地方进食,炸鸡是刚刚做好的,酥脆的外衣在齿间被咬碎,细嫩的鸡肉有着不知道为什么挥之不去的腥味。他味同嚼蜡地吃一口咽一次,牙齿机械地咀嚼,频率一致,动作缓慢。每吃三口,他都会停下来喝一口可乐。他的表情没有享受,进食的时候只有麻木。一份炸鸡吃完,他的肚子早已撑得受不了了,但他的视线还是坚定地投向了汉堡。肉片在其中泛着油光,偶然注意到的黑陷的地方,宛如黑洞一样吞食他的神智。在他进食的时候,食物也在吃掉他。汉堡的进食过程和炸鸡一样,他皱着眉头咽下生菜,不喜欢却对此不表达无法下咽的厌恶。在汉堡吃到还剩三分之二的时候,沈朝听突然捂住嘴,在手机上飞快打字并拿给服务员看。服务员很快告诉他最近的卫生间在哪里,并给他提供了呕吐袋。
刚走出快餐店的门,沈朝听便蹲在门口往袋子里呕吐。他没办法再前进一步,汉堡和炸鸡的残渣一刻不停地涌出,像他先前一刻不停的进食。他吐得两眼发黑,在春天的夜晚发丝凌乱,像个喝醉了的酒鬼。但他不是。肠胃几乎清空,连着先前的烧烤,一点儿也不剩。酸水还在往外冒,但沈朝听没有力气继续下去了。
重新回到店里,用清水漱了口,沈朝听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低着头。餐盘里剩下的三分之二的汉堡看上去依旧诱人并且充满食欲,但沈朝听只是看了一眼,便把它推得离自己很远。
他看着自己颤抖的指尖,从以为是自己吐得目眩神迷到确定这就是自己的手在抖。像秋天雨后被冷风卷起的落叶,一直飘浮打抖。
只是一场意外。他微笑着给自己打气,既然确定要尽可能延长期待的时间,那就不要被这些困难轻易打倒。只是暴食而已,只是不太严重的躯体化而已,比之以前,已经很好了……他又想呕吐。沈朝听扶住餐桌站起来。他给服务生留下一笔不菲的小费,离开快餐店。
这让你意识到了自己应该克服什么。沈朝听对自己说。他走到街口,夜间的风有些冷。他把手插进自己的口袋,意识到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真的不见了。
比如手机。
手机的移动速度明显不对。韩暮生皱着眉头看地图上的小红点,没有迟疑,从先前两人分离的地方的一家不起眼的饰品店里出来,他的手里还拿着给沈朝听挑选的羽毛形状的胸针,直奔移动速度发生极大变化的区域。
沈朝听能在哪里呢?他想。先前的记忆不能帮他准确找到沈朝听在的地方,只能划出一个大概范围。他想,也许就不该让沈朝听一个人出来。是遇到什么意外了吗?是打劫的,这里的绑匪,不法分子,死刑犯?他越想越毛骨悚然,忙给了自己一巴掌,好制止没见到沈朝听之前发散的想象。
到处都没有沈朝听,一直都找不到。他把自己的定位点开,确定自己在沈朝听先前停留了很久的那个位置。是还在营业的邮局,邮筒在灯光下泛着破旧的光泽。他站在路中间仔细闻了闻,什么也没闻到。风把沈朝听的气味带走了,什么也没留下。
他继续向前走,好在这条路没有分岔路口。他一边快速滑动手机通知栏,反复查看有没有新信息进入,先前找韩玉槊要的人有没有回音,或者有没有人来要赎金;一边走在这好像看不到尽头的路上。他感觉自己要弄丢沈朝听了,他不应该答应沈朝听单独出行。但是,但是,不答应又怎么办呢?他不想让沈朝听失望,不想让沈朝听不快乐。他只能痛恨自己没有保护好沈朝听,而不是别的。
他问到那家快餐店,店员告诉他的确有一个蓝色头发的男人路过这里。
“他朝那儿走了。”店员说。
韩暮生朝他道谢,并留下一笔小费。
“听听!”韩暮生终于看见沈朝听了。他快速把打给韩玉槊的“姐你再多找点人”换成“姐我找到了”,手机揣进兜里,猛的扑上去抱住沈朝听,像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即使他们仅仅不到三个小时没有见面。
“怎么了?”沈朝听读出他语气中的惶恐与庆幸,回抱住他,手中的袋子摩擦发出声音,“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韩暮生说不出话来。他想幸好只是乌龙,幸好沈朝听没有遇到意外,幸好他答应了沈朝听出来,没有拒绝沈朝听。他想他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拒绝沈朝听了。他悲哀地想,只要沈朝听再用这样温柔的声音和他说一句爱他的话,他死都是愿意的。
沈朝听摸到他的后脑勺,安抚地滑了几下。他吻了吻沈朝听的眼皮,慢慢松开手,这才意识到胸针的异形可能把掌心硌出深深的凹痕。他不动声色地把胸针收起来,说:“看你好久没回来,想来找你。”
“我正准备回去。”沈朝听有些苦恼,“只是才手机丢了……”
“那就再买一个。”韩暮生牵起他的手,把购物袋接过来,并没有看里面是什么,“我们回去好不好?”
“嗯。”沈朝听回握住他,难得干燥的掌心紧紧相贴,“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回到民宿洗完澡,沈朝听虽然有些精疲力竭,但还是很兴奋。
韩暮生不知道他在高兴些什么,坐在他旁边柔声:“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了吗?”
沈朝听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你会拒绝我吗?”
韩暮生正在担心的时候,忙说:“当然不会。”
“你去看看那两个袋子吧。”沈朝听笑眯眯的,“如果不愿意的话,并没有什么。只是我有一些想看到。”
他看上去很活泼,在今晚,像春夜一样。韩暮生想。面对这样的沈朝听,他自然什么都顺着,忙去打开那两个袋子。
两身看起来符合他的尺码而不是沈朝听的尺码的裙子映入眼帘。
“听听原来喜欢看我穿这种衣服吗……?”韩暮生回神,语气有些意味不明。
沈朝听脸上满是期待:“可以吗?”
“当然。”韩暮生说,“听听想让我先穿哪个?”
“洛丽塔吧。”沈朝听道。他退出门,“你好了喊我!”语气很轻快。
韩暮生有些无奈地看那身繁复的裙子,脱掉自己先前的衣服,换上。
想了想,他把那个胸针别在了自己胸前。
沈朝听心情有些紧张。他想自己是不是有些过于夸张,但又觉得还好。他在脑海里勾勒韩暮生穿上洛丽塔的样子,男生看上去并不适合,但应该也别有一种感觉。大概是……金刚芭比?他想。他笑出来。
“可以了,听听。”韩暮生推开门,没有喊沈朝听,而是自己主动出来。
他注意到韩暮生胸前一个漂亮的图案,羽毛状的胸针看上去轻盈又飘逸,不过他只是匆匆扫过去,因为心情紧张。和沈朝听想的差不多,韩暮生的确和这身衣服不是很搭。但他的目的不在于看衣服搭不搭,而是在别的,比如他的意愿,比如他想做的事。他单膝跪下去,吻了吻韩暮生的手背。在韩暮生疑惑的注视里,他笑着喊:“莱斯特小姐。莱斯特小姐……”他重复这个称呼,“我能有幸邀你一起参与今晚接下来宴席的所有时间吗?”
听上去像限定的似的。韩暮生想。他还是点头答应了,为沈朝听眼中盈盈的微光。
他纠正:“是‘所有的宴席’。”
“好。所有的宴席。”沈朝听笑起来,笑容里带着白玫瑰一样的纯稚。
韩暮生把胸针解下来,放在沈朝听因为他抽出而空下来的手心里。韩暮生说:“私奔前的定情信物。”
我曾经以为我是一个异性恋……嗯,是看到这身衣服才想起来的话题。
唔,也不能这样说。因为我从来没想过爱情的样子,所以我跟随大众,默认我会是一个异性恋。
遇到宋明莘的时候,我认为我应该喜欢上她。
简单来说,她是一个拯救我的人。既然她是这样的人,那她就应该被我喜欢,话本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但我知道她对我没有男女爱情的那种喜欢。她看我,就像我看花花草草一样,怜惜的,更多就没有了。
我还是觉得我应该喜欢她。
没人知道我的这种感情,宋明莘应该也不知道。她和我还是毫无芥蒂地交往,我也在班级中别人的年少慕艾里得到一些:似乎不一样。
可具体是哪里,我又说不上来。
我看到宋明莘也会笑起来,因为我看到她开心我也就会开心,因为我不想让她看到我不好的样子;我会想给宋明莘送我有的所有的好东西,因为我知道我只能用那些向她表达微不足道的出现在我生命的谢意。这样还不够吗?
这样还不够。李永玉导演对我说。
因为你爱的是幻想里的她,你的爱没有地基,你只是把她当成了暂时的情感寄托,所以才会在她死后拥有极端的悲伤。但这些都不是男女爱情,不论是怎样的爱情,只要你没有信仰,不是天生的性冷淡,那么它就包含性,即使很浅,那也会包含想和那个人接吻,想要拥抱,想要时时刻刻在一起,即使同时也会担心打扰对方。你会这样对待她吗?
我不会。我回答她。
所以,原来我对宋明莘的确不是抱有男女爱情。自从宋明莘去世后困扰了我好几年的问题终于得到解答,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对爱中难以遏制的性的欲望的缺乏。我的早泄对象,是醒来后记不得任何信息的不知道是谁的幻影;我很少做那种事情,以至于除了晨起时偶尔的意识到,我几乎没有相关记忆。
追根溯源,我想应该是四岁打开门的那一刻印象过深,令我的确拥有了性冷淡的倾向,或者别的一些什么,总之,那使我迟迟没有意识到自己关于爱,关于爱情的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