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几天,沈朝听想着和人待在一起试试。于是他出了门。
这几天他都没有睡着,脸色白得像鬼,黑眼圈比最开始还要重。
快到圣诞节了,但现在的温度不会有雪,所以节日氛围显得没有印象里的那么厚。不过必要的装饰还是有的,譬如圣诞树和星星。叶栩的店也进行了妆点,沈朝听远远看到了,却没有走进去。
他继续沿着路向前走。
他走到之前手机被偷的那条街。暗绿的邮筒还在拐角处静静地待着。他想起来韩暮生就在尽头看到他,然后追了上去。他想昏黄的路灯看起来也会像雪。
但同淋灯光的话,可不是共白头。
沈朝听无奈一笑。他继续往前走着,步伐慢吞吞的。已经步入夏天,鲜花开得更绮丽鲜妍。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沈朝听拢了拢身上的薄外套,恍惚竟感觉风是冷的。
仿佛从雪山那边飘过来。
咖啡厅门口挂着风铃,摇摇晃晃,声音清脆。沈朝听走进去,点了一杯招牌和一块提拉米苏。
隔着咖啡厅的玻璃,可以看见外面草坪上在玩耍的孩童与各种体型的狗。沈朝听把叉子慢慢插进提拉米苏,可可粉涌入白色固体。他突然觉得现在应该发生什么紧急的事?,不过他也没地方去找。就这样吧,他想。总归不会更糟或者更好了。
切成三角形的提拉米苏看上去依旧令人食欲良好,沈朝听咽下最后一口,又点了一块。
他的进食欲望逐步消退,也可能是麻木了。他对食物的态度没有那么拼命狂塞,但也不再是以前的草草几口。不加糖和奶的咖啡冲淡嘴里可可粉的微苦,沈朝听想,既然连甜点上的可可粉都接受不了,又为什么要喝不加甜味的咖啡?
他想不出来什么。他走出去,风铃轻轻摇晃。咖啡厅前面也有一棵高大的蓝花楹,在这里,蓝花楹遍地都是。也可能是夏天的花遍地都是,因为草地上还有盛开的米白色小点。沈朝听突然想起韭兰,也想起葱兰,这两种花长得很像,他在以前的学校里见到过,秋天的时候会莫名显得凄凉,但花其实很雅致。人总是爱赋予无法回答的东西以自己的意义,就像他觉得桂花要零落了。
他慢步走过去,坐在蓝花楹下面的长椅上。
现在的阳光很好,暖洋洋地烘着人。风里有香甜的味道,不像花,也许是哪位家长随身携带的新烤的小饼干给玩累了的孩子吃。小狗在地上扑球,小孩追着小狗跑。阳光同样平等地懒洋洋地照射所有人,辉光全无酷烈,只有无尽的温柔,如同刚被雪山融化,于是两厢交合得恰到好处。
沈朝听几乎有些昏昏欲睡了。
他翘起二郎腿,一只手搭在翘起来的那条腿上撑下巴,另一只手捏自己的裤子玩。他透过镜片半眯着眼睛看世界——他今天才想起来自己其实是有一点轻微近视的,不过不影响生活。眼镜戴起来会好看一些,他一向是这么感觉的,于是出门时戴上了。
腿肚好像被什么东西敲了敲。沈朝听低头看过去,正在换牙的小朋友的手悬空在他的小腿肚上方,还保持着礼貌的敲门姿势没有动,看他有了反应,朝他笑。
沈朝听微愣。
小朋友的单词拼读和语法还有些错误,但已经可以搭讪别人了:“你好漂酿……饼根!送给你!”她从兜里掏出一袋密封良好的黄油小饼干,动作间颇有些依依不舍。
沈朝听失笑,把饼干放回她手里,温声道:“谢谢你的欣赏,你也很可爱,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不用把你你喜欢的东西给我,我可以感受到你的善意。”
小女孩歪歪头,语气严肃:“不!”她转过头喊,“爸爸!妈妈!”
沈朝听抬头,看向她身后。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场自导自演的欺负小孩的案发现场。他有些焦虑地咬住下唇,不知道该怎样做。但他又觉得小女孩看起来很友好,不是会撒谎欺骗他的人。
她的父母很快就赶了过来,带着一只杜宾。杜宾犬在没有发布指令的时候就坐在长椅的一边。两个高大的外国友人站在沈朝听面前,让他有种三堂会审的局促。
小女孩爬上椅子的另一边坐着。她指着沈朝听对她的父母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什么东西,应该是当地通用语言的方言版,并上语言功能发育不完全。沈朝听越发紧地抠住自己的掌心,杜宾犬突然把自己的脑袋往他手下埋了埋。
“……”沈朝听看过去。漆黑的眼珠子和他对视,杜宾犬神态威严。
小姑娘笑起来,尽可能用标准发音说:“辛德瑞拉也喜欢你!”
啊,灰姑娘。沈朝听想。一只威风凛凛的杜宾叫辛德瑞拉。沈朝听忍不住小声唤:“辛德瑞拉……辛德瑞拉?”
辛德瑞拉用脑袋蹭他。
沈朝听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笑起来。虽然前面还站着两个人,但他觉得应该没什么大事。再怎么样也不会更糟或者更好,能够遇到辛德瑞拉。
女性说:“黛西很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在好看的人面前,她喜欢的东西就没有那么重要了,这也是分享的意义,我们都希望你能收下它,因为你的外貌的确值得黛西的喜爱。”
男性更幽默一些:“谁会忍心让两位女士失望呢?”
沈朝听松开咬住嘴唇的牙齿,接过饼干,对两人道谢。
黛西趴在他腿上,辛德瑞拉坐在他脚边。黛西仰头看他,嘴里咯咯笑。
她冲爸爸喊:“爸爸!拍照!”她又问沈朝听,“可以吗……拍照?”
事已至此,也不缺这一两张照片。沈朝听点点头:“当然。”
男性退开很远,镜头收纳了蓝花楹和蓝花楹下的两人一狗。蓝花楹很高大,最末端几乎垂地。地上的落英和树上的锦簇衔接呼应,包裹下面的两个人,像母亲包裹自己爱的孩子,辛德瑞拉则是她注视孩子的眼睛。
紫色的、梦幻的色调。
黛西心满意足地离开沈朝听的嘴,甜甜地和他道谢。沈朝听揉了揉辛德瑞拉的脑袋,轻声和她们说再见。
看着一家四口远去回草坪的身影,那里还有辛德瑞拉的飞盘,沈朝听短促地笑了下。忽然,他的目光一凝,在一个小坡上看到了熟悉的人影。他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在对方回看过来时也不躲避。凝视更像是发呆,因为沈朝听的瞳孔里几乎倒映不出这个人的样子。一切都是模糊的。
叶栩看着他漠然的神情,最后还是没有走过去,哪怕是打个招呼。他不是优柔寡断的人,而且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他没做错什么。但没做错就是最大的错误,因为每个人都有权利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并且只站在自己的立场上。
他看着沈朝听起身,不知道要走去哪里。他心里倒有几分遗憾没有和沈朝听交上朋友,这种心神都相当纯粹并且极为固执的人,遇上也需要看缘分。
周岐和他站在一起,见状碰了碰他的肩膀,硬是从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上看出凄婉的怅惘:“想交朋友就去啊!我帮你!”他戴上手套,风风火火就往沈朝听那里赶。
叶栩这下才露出几分愕然,更多的也是心知肚明的“气氛烘托得恰当好处”。在沈朝听面前,他俩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配合得倒是不错,沈朝听也一直愿意顺着演下去。
想到这里,叶栩神色又凝住。雪山仿佛诅咒,从前困住他,现在困住另一个人。
相似的命运,不知道是否会不同的结局。
沈朝听下意识就想甩开手腕上的手,但周岐就像他先前脑海里飞速闪过的急迫,同样迅疾地把他从原地带走,跑起来,带着身后赶不上但又永远同在的风。
幸好沈朝听在剧组什么苦都吃过,不至于在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太狼狈。但面对这种情况,他还是只有六点可说:“……”
周岐的手套没有摘下来,但沈朝听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没戴手套。他猜那只手是为了牵叶栩的手。这只手不立刻摘下来,恐怕是怕他误会是在嫌弃他。但他忽略了一个人的敏感天赋,足以猜透所有弯弯绕绕。
叶栩很早就在这里等着了。
他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很冷淡,温暖的日光也没有融化半分。叶栩没说话,沈朝听也没说话,周岐更是只走到叶栩旁边,拨弄他耳朵上亮闪闪的耳钉。
沈朝听逐渐被吸引了视线。
没什么好说的,叶栩和他之间本来就没有矛盾,只是目的不同。他不在乎别人对他是不是抱有目的,其实不抱有目的的他才觉得是在骗人。沈朝听于是说:“叶老师,店里有上新耳钉吗?”
叶栩摇头,周岐解释:“有,但你目前用不了。”
沈朝听点点头。他不知道还能发生什么事,迟钝的思绪让他只能在简单的判断题上做出选择。
安静了一会儿,叶栩说话了:“还记得我说过的事吗?”
什么事?沈朝听有些想不起来了。但好在他这段时间没有经历什么,很快就能找到记忆深处的答案。他又点点头。
两方愉快道别,为了这碟醋让沈朝听跑了好半天。他拒绝了周岐的同路邀请,想起了什么似的在附近左走右看。他也不知道要找什么,但应该是要找到什么的。可是看每一个东西都不像他要找的。掩在灌木丛之间有一台相机,他突然想这到底是不是梦。
是梦又怎么样,他难道就醒了吗?
沈朝听坐下去,躺在地上看云。云的移动速度不快,风一吹,慢悠悠地走。本来就奇怪的形状持续被拉扯,让凤凰变成了汽车,让猎手变成了一条鱼。
他突然想到巴别鱼。在他第一次接触的时候,他也想要一条巴别鱼?。
“再会,谢谢所有的鱼。”?他对着天空说。
天空不会给他回应,就像巴别鱼是幻想出来的生物。他想到宇宙那么广袤,无垠的世界里他连比作地球上的尘埃都无法占据一粟。
他应该回去,但他想在这里躺到日暮。他猜那部相机是一位观鸟佬放置的,但也可能不是,因为环境太过杂乱,怎么才能引诱一只鸟走到不知道危险和安全的地方呢?
沈朝听坐起来,拍打身上的草屑。他转头看向城市中心的标志性建筑,那是一座塔,塔名是巴别塔,其实它和巴别塔没有任何关系,它只是一个最顶上有着风车的塔,它的身躯在阳光下泛着幽幽的光。
两块提拉米苏化作酒神手中的酒杯,让饱腹感在器皿里就源源不断地涌出。沈朝听感觉自己的胃很沉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他感觉自己的胃在变大,鼓胀,大概可以称为被吹起来的气球。其实他吐不出来,他知道他的嗓子里没有东西,现在卡在喉管里的是他的想法,无穷无尽的,只有拧断才能结束的。
他慢慢走回家,期间没有看周围的任何风景。他唯一能看见的只有直线方向上天空偶尔展现的红晕与紫霞,它极为吝啬,把楼房当做遮面的面纱。
他今天没有想起韩暮生,沈朝听还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如果他意识到了,也许晚上不会发生别的意料之外的选择。
但他没有意识到。也可能是他故意不意识到。
总之,到了晚上,沈朝听穿着不能防寒也无法保暖的衣物,一个人打车前往郊区的杜鹃花坡。
深深的紫色与纹路纤细的红色花纹在夜间展现出奇异的美丽,其中更蕴含着吃人的花肥。
一些不够有趣的幻想。
沈朝听目送司机离开,直到再也看不到一点痕迹的时候。他转身坚定地走在杜鹃花丛中的小路上,夜间的风没那么冷,却也不暖。
他的身体在发抖,但他毫无所觉,只是走上去,任凭脚底染上泥泞。月光如水,落在地上像流淌的绸缎。沈朝听看着银白色在绒绒的绿叶上摇曳,风声清冷。
杜鹃花的枝子划破他的裤子,划破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留下道道血痕。他犹嫌不够,弯腰捋起裤腿。伶仃瘦骨在褐色的土地上衬得更白,沈朝听一味的往上走。
他想不起来自己要做什么,只是记得雪山有净化的能力。的确,雪山那么洁白,那么纯粹,雪山上还有水汩汩地流着。只有这里的雪山能够这样,只有这里的雪山有那种传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执着于雪山。他想了想,觉得应该是“净化”起了作用,他太想洗清一身污秽。
但他没想净化之后会怎么样,一个人该如何在冰天雪地里生存,就如同他一直都没有想起韩暮生。他走过干燥的土壤,绕过雪水融化的泥坑,终于站在离全部都是雪最近的坡顶。
这个角度下去,他有几率砸在那块石头上。
这个角度下去,他应该会洗得更加纯粹。
这是天上的星星告诉他的,星星指着这个方向。不过他更想说是他自己的意愿,因为他如果不想来,星星也强迫不了他。寒风呛进他的鼻腔,他冻得打了个喷嚏。他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因为此刻已经不再抖。他睁着眼睛跳下去,姿态是直直的五体投地。
加速的风里,凛冽的雪粒扑在身上。他刚感觉到刺痛,就都融化在脸上。
雪水和血水,总要净化一个。他想。
时间被拉长,同时也被缩短,这些在同一态。他要做的不是分割,而是感受其中的交融,像水融入水中?。
又一阵风吹过,他突然想起韩暮生。
好在他写过了遗书,就在相框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