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不大,只有两间卧房。绿珠独住一间,韶玉和阿莺挤在另一间。
阿莺是沾床就睡的人,熄灯后不过一刻就香甜睡去,韶玉却因着晚间与绿珠的争执失了眠。外头的打更人已第二次走过,她还是没有半分睡意,睁着眼睛看着床顶发呆。
没有办法,尽管深更半夜露水深重,她还是起身披上外衣,推门出去。
院中的垂丝海棠在夜色中更显清新动人,韶玉本想坐在海棠树下,可是很快想起绿珠向来觉浅,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惊得她从睡梦中醒来,于是思量片刻后,她放轻脚步声,轻轻取下门闩,跨步出院门,坐在了小院门口的台阶上。
隐隐有几声遥远的狗吠声和人声传来,莹白的月光洒落下来,照亮半边巷子,韶玉单手托着下巴,任由思绪飘远,一时想她要去欢喜庵的事情,一时想绿珠和那个不致名姓的男人的事情。
直到一声轻轻的喵叫把她唤回现实。
韶玉低下头,发现白日春桃嘴中掀起滔天大祸的黑猫不知何时到来,此刻正优哉游哉地翘着尾巴,金色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原来是你这位大人物。”韶玉微微一挑眉,伸手去抚摸黑猫的脊背,低声:“你知不知道你惹上狠角色了?这回你招惹的可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
黑猫不知是否听得懂人话,在韶玉指尖的一下下抚摸中再度轻轻地喵了声,或许是被抚摸得舒服,它干脆顺势懒洋洋地躺在了韶玉脚边。
韶玉看得好笑,可转而想起这猫儿现在正被那行事骄纵无度的皇后亲弟盯上,不免长叹一口气,替它发愁:“你或许是史上第一只被官府悬赏的黑猫呢,真不知该说你厉害还是可怜。”
她替它想前程,轻声道:“猫儿,若你有灵性,明天就该离开沁蓉县,去往别的地方避避风头。若是别处有人待你好,愿意时不时喂你点东西,你就待在那里别回来了,若你没有遇到好心人,实在很想回到沁蓉县来,那你也得等那贵人离开后再回来。”
黑猫半点不懂她的好心,不紧不慢地低头舔舐自己的皮毛。
寂静的夜色中,韶玉倏忽听到身后一声轻嗤响起。她侧身仰头,见到裴浥同样身披外衣站在他家院门口,此刻正半低着头,抿唇对上她的视线。
韶玉注意到他左手捧着油灯,右手握着一卷书,显然易见是出来夜读的。
两人一时之间俱是无言。
虽是比邻而居,可裴浥每日去学堂读书,两人没有交集,在外相遇也只当不相识,唯有在双方长辈都在的情况下,他俩才会互相问上两句好。
两人上一次见面是在春节。荏娘带裴浥上门拜年,韶玉先说一句“新年好”,裴浥再干巴巴回一句“新年好”,如此算是他们去年一整年唯一的一次交谈了。
能有现在这样独处的时机,倒真算得上稀奇。
裴浥闷声不响,韶玉想起荏娘温婉的笑脸,率先与裴浥说话:“我坐在这里,会不会影响你读书?”
三年一次的科举今年就要开始,韶玉听阿莺提起过裴浥是打算参加今年的秋闱的。
韶玉是好心,哪知裴浥薄薄的眼皮一掀,悠悠然坐在她身侧的台阶之上,一面把油灯在身侧放置好,一面平淡回:“自作多情。”
果然……没有荏娘阿莺她们在身旁,裴浥同她说话就变成了这副刻薄的腔调。
韶玉从来摸不准裴浥的脾气。她一直觉得裴浥或许不喜欢自己,因而这些年从不主动在他面前去触他霉头,原以为裴浥会看在她的识相上给她几分好脸色,没想到不知哪里惹怒了他,引得他看到她时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不喜欢自己的人,韶玉也没兴趣去讨苦吃,久而久之,在韶玉的刻意躲避下,两人虽然身为邻居,但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说的话也一年比一年少。
其实韶玉随绿珠阿莺最开始搬来石头巷的时候,两人的关系是没那么差的。
裴浥比韶玉大了四岁,自诩是韶玉的兄长,走到哪都把韶玉带着。他自小确立了要考科举做官的志向,是以觉得韶玉也该随他一起读书,甚至想把韶玉带到学堂一起去读书。
韶玉说绿珠会教她认字的,裴浥还不以为意,说:“要考科举的话,只会认字是远远不够的。你得学诗赋,也得学策论——你学过策论么?”
绿珠和阿莺一直让韶玉扮作男孩长大,韶玉说不出自己不是男孩,没法考科举,只能推说自己愚笨,不是考读书当官的料,哪里晓得裴浥性子倔强,自此每日从学堂回来,都要把白日先生教他的东西再教给韶玉。
他是真把韶玉当做弟弟来教的。
彼时韶玉在外面玩一天回家,整个人灰头土脸,裴浥也是一边皱着眉训斥她顽劣,一边拿出自己的帕子替韶玉把脸重新擦干净。
他付出了真心,所以后来无意间发现韶玉是女孩后,也无怪他会大吃一惊,气得甩手而去,再也不对韶玉主动亲近了。
韶玉有一阵很疑惑,不懂裴浥是气她的欺瞒,还是气她终究不是个能陪他一起读书考科举的男孩。
绿珠对她说:“反正他将来是要去豫梁做官的,而你是要去欢喜庵里做小尼姑的,你管他为了什么生气的。你们将来走的路不同,早散和晚散有什么差别?”
韶玉觉得绿珠说得有道理,因此虽然觉得有些遗憾,但还是坦然接受了裴浥的疏远。
从那以后,两人就这么不冷不淡地一直相处到了现在。
隔着两三人宽的距离,韶玉挠了挠黑猫的下巴,想:绿珠当年说的话倒也的确要在今年成真了,眼下可不就是她要去做小尼姑,而他要考科举做官去了么?
黑猫与裴浥不熟。裴浥在台阶上坐下不久,黑猫就慢悠悠地起身,悄无声息地朝着石头巷外的方向离开。
韶玉与裴浥无话可说,也不欲打搅他夜读,见黑猫离开后,她也心生回屋之意。
只是她的手将将拢了拢外衣,一旁的裴浥突然出声,问她:“这么晚了,你怎么想到要出来坐坐的?”
他居然会主动搭话。
韶玉有些惊讶地看他一眼,答:“睡不着,出来坐坐打发时间。”他毕竟主动说话了,她也不好径直离开,于是韶玉斟酌了会儿,也问他:“你呢?怎么不在屋子里读书,是不想让荏娘担忧你读书太晚么?”
油灯被他放在台阶上,恰是离她和他都差不多的距离。
橘黄色的火焰照亮了这一方小小天地。
裴浥单手拿着书,一时似乎并没有要读书的兴致,淡淡道:“主要还是屋里太闷,我读书读久了,想来外面吹吹风。”
两人都没有看对方。
短暂的静谧后,韶玉问:“听说你今年要参加秋闱,准备得怎么样?”
她问得不咸不淡,裴浥也答得不冷不热:“策略好过诗赋,学堂的先生说我若遇上重策略的考官,那秋闱应当是不成问题的。”
听他如此说,韶玉好奇追问:“倘若你遇上重诗赋的考官呢?会不会影响你的成绩?”
裴浥终于舍得侧头瞥她一眼。
见她似乎是真有些担心他的样子,他原本绷紧的俊秀面容缓了缓,连带着先前硬邦邦的声音也柔和许多:“不知道。不过,我想我的诗赋水平也没差到会被考官厌弃的地步。学了那么多年,总不至于差到哪里去。”
“那就好。”韶玉知道裴浥和荏娘在沁蓉县多年过得不容易,心底同样希望他能早日带荏娘离开这里,“那就提前祝贺你蟾宫折桂。”
“借你吉言。”裴浥坦然收下她的祝福,转而问起韶玉:“对于将来,你是什么打算?”
想起几日前韶玉在城墙上威胁那些乞丐不要上去的模样,裴浥不自觉抿紧唇,眼底流露出些怒其不争的不满来:“难不成你打算故意把自己抹得灰扑扑的,以这副男儿之身在这个小县城里游荡一辈子?”
他说的话让韶玉想起春桃。
再一次的,韶玉说的仍旧是同一句话:“绿珠已经替我安排好了,你不用替我担心。”
裴浥冷冷一笑:“你怎么这么听她话?绿珠若真有安排,也不至于让你这么多年遮掩面容躲躲藏藏了。”
知道裴浥是出于好心才对她说这些,可韶玉还是不高兴了。
“是她养我长大,我不听她的,那该去听谁的?”她面上覆上一层寒霜,声音冰冷:“即便是她让我去死,我也不会有一句怨言。”
“冥顽不灵。”
好意让她替她自己多打算,结果被她毫不留情地刺回来,裴浥的脸色也一瞬间变得难看,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书籍,捏得书页都皱得弯弯曲曲。
他怒道:“韶玉,你总是盲目听信绿珠的话,总有一日要吃恶果!”
到了这等地步,两人方才难得和缓的气氛荡然无存。
已没有再与他聊下去的必要了。
韶玉不言不语起身,推门进去,独留裴浥一人坐在台阶上生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