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裴浥的这一番对话,韶玉并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与裴浥大抵是不对付,或许此生都不再会有共同再坐下来一道聊天的机会了。
裴浥显然不满意她对自己的生活与未来没有打算,她也不喜欢裴浥摆出一副对她好的姿态对她指指点点,说一些绿珠不好的话。
因那一晚的争执,如今两人偶尔在外头相遇,对彼此的态度都更加冷淡。
韶玉认为这样很好,总归是殊途,早陌路晚陌路并没有差别。
没过多久,欢喜庵的事情终于有了进展。
某日有个小厮上门,给绿珠捎来一封书信,信里说事情已全部安排妥当。翌日上午,阿莺领着韶玉早早出门,来到城外的一处人迹罕至的树林中。
林中的一座小亭处,早有一对年龄瞧着三四十岁的夫妇在等候着她们到来。
这便是韶玉被安排好的“亲生父母”。
明日,这对夫妻就要带着韶玉上清静山,把她送去欢喜庵里。
这对夫妇是隔壁县的一对普通农夫农妇,瞧着穷困潦倒,衣服上多是补丁。夫妻二人皆是皮肤黝黑,男人瞧着憨厚老实,沉默寡言,女人倒是举止麻利,说话很是有几分条理。
韶玉在旁边听着阿莺与这对夫妻一点点将她的新身份定下来。
明日上清静山后,“韶玉”就将变成“阿玉”。
在沁蓉县与绿珠阿莺生活了十四年的韶玉会无声无息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隔壁素江县山林夫妇膝下贫穷貌美的女儿阿玉。
一对饭都吃不饱的夫妻生下容貌出众的女儿,却并没有保护她的本事,在县里恶霸的步步紧逼中,无奈之下,走投无路又爱女心切的夫妻俩只好把小女儿送到清静山上做尼姑,希冀慈善的太后娘娘能够保下她,让她免于被恶霸掳走的悲惨命运。
共同完善好说辞后,再次约定明日在此地相见的时间,阿莺再度领着韶玉回城。
回城路中,韶玉问阿莺:“欢喜庵里的太后娘娘会信吗?他们万一派人去调查怎么办?”
“你当太后娘娘这么清闲,山里多一个小尼姑都要调查清楚。”
阿莺笑她想得太多,道:“何况欢喜庵里有人会替你打点好一切,你就安安心心地上山吧,没人会为难你。”
听阿莺的意思,是庵里有人已经被收买了?
韶玉抿唇,讶异于那替绿珠办事的男人的本事之大。都能在太后娘娘的眼皮下不动声色地收买人,来头是多大?
她开始隐隐觉得不安了——绿珠为什么和会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阿莺问:“韶玉,你在想什么?”
韶玉自是不会说出心里话让阿莺多烦恼。她微笑:“我只是想,看样子清静山的和尚尼姑也不全是半点世俗欲望都没的。”
阿莺笑道:“只要还会吃喝拉撒睡,人就不是神仙,不是神仙,自然就有世俗欲望。住在清静山上的人,心里也不全是一片清静的。”
回到沁蓉县里,韶玉的心情不免复杂。
想到他日再次回到这片她自小生长的土地上时,也许她就是个穿着缁衣的小尼僧了,韶玉就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对阿莺说:“你先走一步,我去与春桃说几句话,晚点自己回去。”
阿莺点头认同:“是的,春桃待你不错,你是该对她说些道别的话。”
她叮嘱韶玉:“小心些,别透露不该说的话。”
见韶玉应下,她才放心地先回石头巷去。
此时是下午,包子铺门口没什么人,正好方便韶玉与春桃说话。
她对春桃说:“春桃,绿珠给我找的差事找好了,我明日就要去做啦。”见春桃惊讶地睁大双眼,她继续道:“是在别的地方,路途遥远得很,有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春桃难免怅然,但还是替韶玉高兴。
“年轻小伙子就该有份正经差事,这是好事。”她开开心心包了两个大肉包给韶玉,絮絮叨叨:“去了新的地方也要认真干活呀,韶玉。再找个喜欢的姑娘,说不定几年后你就抱上大胖孩子了呢。”
……她不是男子,怎么娶媳妇抱孩子?
韶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她不肯拿春桃的肉包,推辞道:“春桃,我肚子不饿,你留着把包子卖给别人吧。”
春桃不由分说把肉包塞到韶玉手中,笑得眯起眼睛:“你和我客气什么!就当我谢你这些年折的那些花。没有你,我哪来的那么好看的花簪在头上?富岳都没你有心。”
韶玉只得承受她的好意,与她道别后离开。
待回到石头巷,韶玉尚且来不及将肉包放下,就得知隔壁的荏娘家遭了祸。
院门大开,韶玉踏进荏娘家院子里,却见往日平静祥和的小院眼下满目疮痍。目光可及之处,院中的竹椅竹凳横七竖八地被推倒在地,锅碗瓢盆摔得到处都是,就连厨房的米缸都被人砸了个大洞,引得里面的粟米倾倒出来,铺满了地面。
屋内亦然不能幸免。
韶玉扶着门粗粗一看,看见两间卧室的所有柜子抽屉尽数被打开,衣服被人随意扯出来,极尽恶意地被撕烂许多。最让她无话可说的是,裴浥在卧室放的书籍手稿也没有幸免于难,要么是被撕碎,要么是被团成皱巴巴的纸团踩在脚下泄愤。
荏娘正抱着几个纸团坐在床头哭:“他们摔我的桌椅,撕烂我的衣服,我绝对没有一句怨言,可他们为什么要糟践浥儿的功课?这是他耗了多少心血日夜写出的书稿,他们怎么可以就这么毁了?这让我怎么有脸见浥儿?”
荏娘发丝凌乱,眼哭得红肿,面色却惨白如纸,身上灰扑扑的。她只顾着可惜裴浥的书稿,好似半点没发现自己的左手手臂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流出的鲜血不仅染红了衣袖,更是滴落在裙摆上,为她素白的衣裙添上几朵血淋漓的梅花。
阿莺心疼得很,小心掀起荏娘的衣袖,拿沾了水的帕子擦拭伤口。
她愤愤不平:“真是一群无赖,就欺负你们孤儿寡母!那裴荃真是天下第一等的窝囊废,只管生不管养的狗东西,竟任由家里的母老虎和坏种儿子这么欺负你们!我看他们定是怕裴浥考中状元,所以现在来搅和他心态来了!”
裴荃便是裴浥的生父。
他读书没本事,年轻时却长得一副风流倜傥的俊俏模样,靠着一张惯会说甜言蜜语的嘴,隐瞒下自己有妻有儿的事情,哄得年纪轻轻的荏娘与他暗结珠胎,清白人家的女儿莫名其妙做了他的外室。
直到裴浥出生三月后裴荃的妻子骂上门来,荏娘才知道自己惹上了什么黑心肺的人物。她母亲早逝,父亲原是县里替人治病的郎中,裴荃夫人闹上门后,这家子在县里的名声顿失,她父亲抑郁之下,竟然早早撒手人寰。
彼时的荏娘不过十七岁,她脸皮子自小薄,心碎之下本想跳井去死,可终究不舍裴浥一人独活在世,于是强撑着身子把老父葬下,独自一人抚养裴浥至今。
好不容易裴浥长到了十八岁,今年就要考秋闱,荏娘原以为苦日子已经过去,哪晓得裴家的那对母子居然还不打算放过他们。
被阿莺的话勾起伤心的回忆,荏娘痛哭不止:“是我对不起浥儿,让他摊上我这么个没用的娘。他要是生在别的人家,哪用面对这么多烦心事?眼下我连他的书稿都保不住……都是我当年造下的孽!是我识人不清,是我愚笨不堪,错把裴荃那样的人当做如意郎君!”
她说到后面,情绪越发激动,忽的嘴唇煞白,伸手捧着胸口,一副疼痛难忍的模样。
这是犯了胸痹之症!
绿珠本坐在旁边无声叹气,见荏娘状态有异,一旁的阿莺也被吓得仿佛呆住,连忙起身扶住荏娘的肩膀,沉声喝道:“荏娘,冷静点!放缓呼吸,不要再想别的了。”
韶玉连忙倒了杯温水递过去,跟着劝道:“荏娘,对裴浥来说,您才是最重要的。”
荏娘呼吸几个瞬间,努力抑制激动的情绪,一刻钟后才缓过来。
阿莺自责道:“都怪我这张嘴,害得荏娘伤心了……”
绿珠瞪她一眼:“你的确该管管你的嘴了。”
荏娘摇头:“我知道阿莺是为我好。是我自己太过气愤,没控制好情绪。”
裴浥晚间从学堂回来的时候,院子已经被几人再次收拾干净大半。撕碎的书稿无法复原,韶玉只能把其余的纸团一个个从地上捡起摊开,重新收拾好放回裴浥的书桌上。
只是,有些东西能复原,有些东西却是复原不了的。
裴浥站在屋门口,沉默看着荏娘红肿的双眼和胳膊上的伤口,嘴唇一点点抿紧,眼眶跟着泛红。
韶玉原以为会看到他落泪,可他终究是把一切都隐忍下来,唯有开口时过于生涩与僵硬的声音泄露了他隐藏的愤懑与难堪。
“明日我会登门拜谢,剩下的打扫的事情就不劳烦你们了。”
阿莺想留下帮忙,绿珠先一步拦住她,对裴浥点头道:“既然你回来了,我们就先回去了。”
说完拉着阿莺与韶玉离开。
院门很快在她们眼前关上,遮挡了里面的一切。
回到自家屋内后,绿珠如此评价:“这孩子自尊心挺强。这样的人落魄不了太久,可是容易剑走偏锋——希望他不要因为那些腌臜人把自己的大好前途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