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家的遭遇固然令人唏嘘,可回到自己家,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韶玉明日去欢喜庵的事情。
绿珠问阿莺:“那对夫妻看着怎么样?”
“男人瞧着颇有些愚钝,女人倒是有几分机灵之色。”知道绿珠为韶玉去欢喜庵的事情谋划多年,今年才找到门路能将韶玉送去山上,阿莺安慰她:“你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就是,我觉得出不了大问题。”
绿珠道:“希望如此。”
韶玉坐在一旁,静静听着绿珠与阿莺说她的事情,平静得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好歹是从小养到大的孩子,绿珠瞧着她乖巧聆听的模样,脑子里不由想起她小时候抱着自己的脖子撒娇耍痴的娇憨样子,心底软了一软。
她把韶玉叫到自己的身边,握住韶玉的手,问她:“明日起你就要离开我和阿莺,一个人孤零零住在清静山上了,你怕是不怕?”
韶玉摇头:“我不怕。”
顿了顿,她道:“我只有一点难过——姐姐,我从此后还能再回来看你和阿莺吗?”
绿珠早已将欢喜庵上的规矩打听清楚:“听说庵主善良,被送上山的女孩在前一年都不必与凡尘断干净,每月都有两日假可以回家探亲。你到时候避人耳目偷偷回来这里,我与阿莺照样能与你相聚。”
韶玉初听一喜,很快又想到别处,问:“过了一年后呢?”
往日向来能言善道的阿莺半声不吭,悄悄拿眼神去瞟绿珠。
绿珠面上的笑意隐去。她踌躇片刻,抚摸着韶玉的长发,低低道:“韶玉,几个月后,我与阿莺要去豫梁办一趟事。”
韶玉顿时呆住。
她怔怔不言,心头巨震,下意识就攥紧了绿珠的手,心情五味杂陈。她想问绿珠,她们去豫梁办什么事?把她一人送去清静山上,她们两人却去了遥远的豫梁,她们……她们是不是不要她了啊?
阿莺看了心疼,连忙道:“我们又不是不回来了,你摆出这副样子做什么。”
还会回来?韶玉好受许多。她记着绿珠前些日子与她发火的样子,不想在离别前夕惹得绿珠不开心,因而此刻什么都不敢问,只能抿抿唇,哑着声音求绿珠与阿莺:“你们……你们早去早回……别忘了我。”
绿珠什么都没说。
她跟着出了会儿神,回过神来后,轻拿轻放道:“我心中自有章程,也当然不会忘记你。”
轻描淡写揭过这事,她嘱咐韶玉:“在清静山上小心行事,但也不必委曲求全。若被谁欺负了,只管去告诉管事的姑姑,我听说太后娘娘处事公道,必然不会让你平白受委屈。”
想起韶玉曾说过的刁蛮骄纵的皇后亲弟也在清静山上,绿珠皱眉,加上一句:“那些贵客应当住在万相寺内。你离万相寺远一些,如非必要,不要去那里,免得惹上什么奇怪的人。”
阿莺附和道:“是呀,韶玉,你就待在欢喜庵里就好。”
韶玉应下:“我懂得的。我会离麻烦远一点。”
第二日清晨,绿珠难得早起。自韶玉五岁后,她再一次主动为韶玉梳头,替她挽了个简单的发式。
往日面上的灰尘被拭去,露出韶玉一张清丽秀美的面庞。即便是特意穿上满是补丁的布衣,可韶玉的美貌还是半分不减,甚至这过于简陋的装扮愈加显得她天然去雕饰,越素净,越动人。
“从此之后你就不必再遮遮掩掩了,韶玉。”绿珠与镜中的韶玉对视,“希望你在清静山上过得平静安宁。”
韶玉垂下眼,鼻子有些酸。
绿珠并不出门,她倚在院门口,静静看阿莺牵着韶玉走出石头巷。
韶玉被阿莺牵着手,回头看见绿珠在清晨淡淡的薄雾中伫立。空气中露水深重,绿珠似是感到寒冷,打了个寒战后,用双手环抱住自己。
她瘦弱的肩膀上有一片海棠花瓣。
韶玉怅然若失。
随阿莺避着人悄悄出城后,她问阿莺:“我回来的话,你们会给我开门吗?”
阿莺握紧韶玉的手,将手心的温度传到韶玉身上。
她对韶玉保证道:“哪怕绿珠狠心堵住院门,我照样会在卧室打个洞让你进来,你放心,只要我在,我就不会让你流浪街头。”
韶玉听得哭笑不得。
被阿莺稍一打趣,她的愁绪散了大半。想到还能在下月回去看望绿珠与阿莺,在到达昨日的亭子与昨日的那对农夫农妇会和后,她的面色已看不出半分异样。
夫妻俩穿得和昨天差不多,韶玉换上阿莺特地为她准备的绣满补丁的布衣后,与夫妻俩站在一处,倒是比昨日和谐许多。
看到韶玉白净秀美的面容,农妇心底打了个突,突然有些后悔接了这份赚钱的活计。
不是对韶玉心生怜惜,而是觉得韶玉外貌太过出众,不知她这样的长相到了清静山上是否会惹出什么灾祸,连累到自己身上。
可想到家中生病急需钱财的小儿子,农妇还是定了定心,没有反悔——总归等这姑娘稳妥进山后,那位大人会派人将他们一家送去别的地方,到时候天高地远,出什么事都和他们一家无关了。
思及此,农妇面上露出笑意,上前挽住韶玉的手,笑眯眯道:“等会儿上山,姑娘就要称呼我们为阿爹阿娘哩。”
韶玉下意识去看阿莺,阿莺知道自己只能送韶玉到这里了,心底也有些失落。
她强撑笑容,松开韶玉的手,最后嘱咐她:“去了清静山后,一个人更要照顾好自己。若是下次见你瘦了,我定是要责问你的。”
时间不等人,约定的时间就要到来,韶玉只得与阿莺分别,跟着她新鲜出炉的新爹娘来到清静山脚下。
清静山上有被称为护国寺的万相寺和太后娘娘居住的欢喜庵,山下守卫自是严密。幸好早有一位比丘尼在山脚下接应,听侍卫问韶玉三人是来做什么的,马上接话答:“回大人,他们是素江县来的一对夫妻。家里贫穷,养不起女儿,又不忍女儿被恶霸掳走,只能送来山上当小尼姑了。”
侍卫瞧了瞧韶玉的脸蛋,咋舌不已:这长相来当尼姑……?
比丘尼合掌在胸前,不紧不慢道:“能不能进欢喜庵当然不是我就能决定的,我正要带这三位施主去见慧音姑姑,由她来决定留不留下这位小施主。”
韶玉在旁边听着,觉得比丘尼口中的“慧音姑姑”在欢喜庵的地位一定不低。
侍卫们听到这名号,面上的警惕顿时散去,连忙让开路,嘴上道:“既然是要去见慧音姑姑,我们就不耽搁各位了。”
韶玉三人终于顺利进入清静山,随着比丘尼上山。
清静山并不是单指一座山,而是这周围的七八座山的合称。山道蜿蜒宽阔,两旁乔木高大,树林幽深,满枝翠绿,耳畔尽是鸟儿的鸣叫。
韶玉越往里走,心中就于是讶异——从山脚向上,沿途靠山被凿出数十数百石刻图像,石刻图像连绵成画卷,讲的或是佛家故事,或是人间百态,石壁上的神佛人魔神态各异,俱是栩栩如生,一看便是由工匠大师耗费诸多年月雕刻而成。
皇家气派当真惊人。
韶玉第一次对清静山在本朝的崇高地位有了真切的感受。
比丘尼轻声向三人解释道:“我名觉慈,在我这一辈排行第七。等会儿我要带你们去见的慧音姑姑是庵里的掌事姑姑,庵里面大事小事都要经她的手。慧音姑姑侍奉庵主几十载,十五六年前,她也是随庵主一齐从豫梁来到江陵府的。”
左右无人,她索性压低声音说清楚:“想必你们应当听晓过,欢喜庵的庵主就是太后娘娘——欢喜庵由她创建,慧音姑姑是她未出阁时就跟在身边的贴身侍女,自太后娘娘在欢喜庵遁入空门后,慧音姑姑也跟随她皈依佛祖,陪着她在欢喜庵里待到如今。”
韶玉的便宜爹娘登时紧张不已:“那这位慧音姑姑岂不是与太后娘娘关系极好?她会不会看出问题,治我们欺瞒太后娘娘的罪?”
觉慈惊异地看他们一眼,纳闷:“你们不知道么,正是慧音姑姑遣我来接你们上山的。她只把这事告诉了我一人,并且叮嘱我不要声张,只把你们当做寻常上山的人家来对待。”
韶玉听后,心中再次猜疑起那位替绿珠做事的大人的身份。
觉慈口中的慧音姑姑是侍奉了太后几十年的人,这样的人恐怕在豫梁都是走到哪都有人捧着的人,名和利都不缺少,她是怎么答应帮忙的呢?
绿珠为什么会被牵扯进来……那位大人为什么会为了绿珠做到这等地步?
韶玉见到了觉慈口中的慧音姑姑。
她模样看起来四十上下,穿着一身素净的灰色缁衣,身量略瘦,眉毛略长,眼睛略向上吊着,嘴唇微薄,看起来并不好相与。
当着其他人的面,她一板一眼问了韶玉的便宜爹娘许多问题,接着就把韶玉的名字登记在册,让觉慈领韶玉去了东厢房。
这是收下她了的意思吗?
或许是太过顺利的缘故,韶玉的心底竟有些不安,总觉得还会发生什么似的,右眼皮跳了一个下午。
春桃曾和她说过,“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右眼皮跳动是不好的征兆。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觉慈就悄悄把韶玉带到了慧音的屋子里。
觉慈站在门外,屋内仅有两人。
慧音不再客气,冷冷对韶玉说:“我欠严大人一个人情,所以我答应他帮你进入欢喜庵里。但我现在已经与他两清,从此以后,我待你只会与其他人一样,甚至还会更加严苛。你小心些,千万别把我当做你的靠山,若你做了让我不满意的事情,我会让你立刻收拾包袱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