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间偷偷养一只黑猫,对现在的韶玉来说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她与觉慈住在东厢房,与欢喜庵里的其他小尼僧相距甚远,与她住得近的觉慈把边界感把握得极好,从不会做出擅自进入他人房间之事,因而韶玉并不担心黑猫会被人发现。
当然,或许是受了伤的缘故,黑猫这几日表现得十分安静乖觉,常常蜷缩在韶玉为它找来的蒲团之上,醒来时也只安静地窝在蒲团上,看上去并不因为换了陌生的住处而惊慌。
韶玉松了口气。她最大的担忧就是黑猫的叫喊会引起隔壁屋的觉慈的注意。
据说山里的侍卫们没有找到黑猫的踪迹,郑朗当众发了一大通火,当众叱骂侍卫们无用,连一只猫都找不到,侍卫长当即黑脸,说:“我等的职责是守卫清静山里的安全,听的是圣上的命令。帮郑公子寻猫是因为我看在已经过世的郑将军和当今皇后娘娘的情面上,寻到皆大欢喜,寻不到那也没辙,不是您可以朝我等撒气的原因。”
在诸多手下的见证中,侍卫长昂着头道:“我们是皇家的侍从,不是郑家的家奴。若您执意要寻猫,请您先往豫梁书信一封奏请圣上,若圣上下旨要我们寻猫,我们三天三夜不吃不睡也会帮你把那黑猫从山野里捉出来。”
侍卫们听得解气,连连附和——
“是啊我们只听圣上的。”
“圣上下旨我们马上为您捉猫。”
郑朗哪听不出众人语气中的奚落之意,他额头上被猫狠狠抓了三道,此时脑袋上缠着绷带,脸涨得通红,用食指颤悠悠地指着一种侍卫“你们……你们……你们……”了半日,终究拿这么多人没办法,只能气呼呼地甩袖离开。
郑朗是嚣张,可他不是傻子,他当然不会为了一只黑猫写信奏请圣上为他出气。而且,他虽为权贵子弟,但他身上只挂了一个闲职,即使他写了奏折,中书门下的官员也不会把他的奏折呈给圣上啊。
“可气!可气!”郑朗暗想,“等我这次回到豫梁,一定要求姐姐让圣上给我个好官职!他日等这批人升职回豫梁,我非得找机会将他们欺负回来,才能解我今日所受的羞辱!”
听说侍卫们不再整日寻猫,韶玉的压力顿减。
她打算等黑猫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就在下月休假的时候将它偷偷带下山,找个远一点的地方放生。
至于送到哪里去,韶玉早就有了盘算。
随着月末即将到来,新的一轮经义考察马上开始。
好死赖活把《维摩诘经》磕磕绊绊背完没多久,如今又要开始读《金刚经》。
韶玉才十五岁,还没剃度,就觉得自己要因背书早生华发了。
事情挨着事情,背书背得两眼发直时,慧音姑姑来吩咐新的事情了。
襄阳府的知府送了一些贺礼上欢喜庵,慧音把韶玉喊到跟前,手把手教她如何登记这些物件:“吃的喝的用的,送的是谁、都送了什么,你一一记录下来,然后寻人送到庵里各处放好。”
送的东西并不是金玉类的凡物,更多是上好的人参、灵芝、何首乌等药材,其他更多是搜集而来的珍贵佛经。
韶玉此时与慧音的关系比刚上山时亲近不少,因而大着胆子问慧音:“姑姑,这些人为何要送贺礼上山?”
慧音道:“九月初二是庵主的生辰,庵主自觉身外之人,不愿劳师动众。但圣上每年都会送大批贺礼来庆祝庵主寿辰,于是各州府的知州知府有样学样,每年都要送些东西过来聊表心意。”她说得不多,只大概提点后,嘱咐她:“记录后,食材药材送去斋堂药房,佛经送去经书楼,至于一些暂时用不到的器具就先往库房堆着。若是什么物件你拿捏不住送往哪里,晚些一起来问我,我一齐做决定。”
知晓要做什么后,韶玉的动作就快多了。不用一个时辰,她就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慧音看在心里,对她更是满意:“襄阳知府算是今年送的早的。之后其他知府知州再送贺礼来,记录收纳等事宜我就交给你了。”
原来还是个每年都要来的大活。
韶玉心里叫苦,面上却安然应下。
觉慈听闻此事后,对韶玉说:“这事情前两年我做过。可惜我动作慢吞吞的,慧音姑姑略有些急性子,见我磨蹭了一个下午还没把事情做完,气得自己接了过去。之后她又找过其他小尼僧做这事,可大家一想到送来的贺礼珍贵,或多或少都害怕出事牵连到自己,因此动作都快不到哪里去。”
韶玉可以理解。今日襄阳知府送的贺礼里有一本三百年前的高僧佛经抄本,她拿在手里时也担忧过佛经会不会被自己不小心撕坏一个角。
觉慈笑:“韶玉,今年有你帮忙,慧音姑姑要轻松许多哩,真是好事。”
慧音姑姑人虽然严厉,但偌大一个欢喜庵被她管理得井井有条,觉慈偶尔看着也替她觉得累。所以韶玉能帮上慧音姑姑的忙,觉慈心里很是高兴。
她与韶玉分享前几年的趣事:“等到七月八月,送礼的人要多上几倍不止,你等着瞧吧。那时候送的礼物才叫人瞠目结舌,我甚至瞧见有知州送几根金丝楠木来山上的——我和其他人偷偷伸手丈量过,五个人手拉手都抱不住呢。可惜庵主不爱这些富贵物件,所以那金丝楠木后来又被送下山了,听说是要放在豫梁城外新装修的寺庙里。”
五人合抱都抱不住的金丝楠木!还是好几根!
韶玉听得合不拢嘴,同时不解:“庵主不是喜好这些东西的人,那些知府知州送药材食材可以理解,但送这么名贵东西做什么?搜罗东西浪费时间不说,庵主瞧了也不见得会多高兴。”
“哎呀,韶玉。”觉慈笑嘻嘻道:“你还是个小孩子,太年轻啦。”
在韶玉疑惑的目光中,她清了清喉咙,把以前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话说给韶玉听:“庵主没看在眼里,圣上却看在眼里呀。他看在眼里,哪日有了做事的机会,说不定就想起那人了呢?再者,庵主说不必为她过生辰,难不成其他人就真不为她过了么?人人都给庵主送贺礼,这时候,不送的人没错也成了错。”
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在给太后娘娘送生辰礼一事上就可见一斑。
韶玉问觉慈:“这些都是谁说给你听的?”
“你听出来了呀。”觉慈不好意思地一笑,坦诚:“是我几年前听侍卫长他们聊天时听到的,我觉得很有道理,所以记在了心中。”
官场不是那么好混的,也不知道裴浥的性格考去豫梁后会不会吃亏。韶玉有那么一个时刻想起了裴浥。她不担心裴浥考试的能力,却担心他在官场是否懂得人情世故。
如果是裴浥的话,或许真的会什么都不送吧。韶玉想着,脸上浮现出了笑意。
三日后的辰时三刻,韶玉抱着黑猫从欢喜庵的后门出去,再次来到后山。
连霁在洞窟中等候他。他拎着一盏宫灯,正站在洞窟角落一座仙君神像下方,安安静静地举起宫灯凝神看石像上被灯光照亮的部分。
韶玉来后,他不再观摩石像,而是微微一笑:“你来了。”
夜晚的洞窟之中,唯二的光亮是两人手中各自提的灯笼。
两人坐到一处时,两处光亮也自然而然地汇集到一起,照亮了一方小小天地。
韶玉解下上回为黑猫缠上的绷带,借着灯光打量黑猫的伤口,松了口气:“……伤口开始结疤了。”她猜测:“也许它恢复的速度比我们想象得更快。”
连霁闷头从早就准备好的囊箱中翻出新的纱布和药膏:“今天的药膏对你的猫儿一定有用。雁白说了,豫梁京都有专门为世家官宦们的狸奴治病的郎中,他们就是用这种药膏的。”
不是第一次听到雁白这个名字,韶玉一面接过连霁递过来的纱布和药膏,一面随口问他:“雁白是谁?”
“雁白是从小跟在我身边的内侍。”连霁道:“他比我大两岁,自幼很照看我。”
“这样啊。”韶玉点头,不再多问。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韶玉无论是上药还是缠绷带的速度都更快了。
趁着黑猫被韶玉抱在怀里无法动弹的时刻,连霁伸出食指,极快地与触碰了下黑猫的一只前肢。见黑猫似是没有发觉,他笑着再次伸出手,想要去摸黑猫脚掌下的肉垫。
韶玉缠好绷带,拦住他的手。
“它的爪子很锋利,小心伤到你自己。”她好心相劝:“每年都有幼童想去逗它,每年都有人被它抓伤。”
“好吧。”连霁悻悻收回手。
缠完绷带,韶玉抱起黑猫离开。连霁走在她身侧,与她一起向外走去,问她:“你打算怎么送它下山?”
韶玉道:“沿着清静山旁的河水向下游走去,走上两个时辰即可到达黎安县——那是一座富庶的县城,人口不少。黑猫到了那儿,想必不会轻易饿死。”
连霁问:“我可以和你一起送它去那儿吗?”
说实话,韶玉不是很情愿。她推拒:“来回走四个时辰,你受不住的。”
“我受得住的。就算受不住,我也不连累你,你若嫌我走得慢,把我丢在路边也没关系。”连霁半侧着脸,借着灯光去看韶玉的脸色,却与从她怀里半探出头的黑猫对上视线:“……你上次不是问我有没有出过清静山么,我回去后想了很久,觉得我应当是可以出去看看的。”
他声音放轻,小声补充:“……我很想和你一起送猫儿离开。”
哎,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受人好处太多,现下连拒绝都做不到了。
韶玉长长叹出一口气,认输:“我有两个要求。”
在连霁亮起来的眼眸中,韶玉道:“一,不要大张旗鼓。我不希望别人知道我们相识。”
“我懂的,我不会让慧音姑姑责罚你,也不会让郑朗找到由头来欺负你。”连霁连连点头,催韶玉:“还有一个要求呢?”
他爽快答应最重要的要求,韶玉眉头松开许多,接着道:“二,你负责去找一条小船来。届时我们划船去黎安县。”
连霁哪能不明白韶玉是为自己改了去黎安县的方式。他不敢质疑,生怕韶玉反悔,连忙道:“这个也没问题,一切交给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