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事情太多,再加上慧音姑姑待韶玉不如她初上山时严厉,韶玉背诵经义不如上个月认真,因而在本月的经义考察中,她背得磕磕绊绊,被讲课师姐用戒尺打了十几下。
手心被打得红肿发热,韶玉半点苦不敢叫,私底下责怪自己疏于学习,无怪乎落下课程。被慧音姑姑叫去训了顿后,她更是痛定思痛,从此一本《金刚经》书不离身,走到哪背到哪。
觉慈怜惜她辛苦,在慧音面前替韶玉说过一回话:“妙心要做的事情太多,经书学习便难免疏忽。不若姑姑将她的一些活分给我,好教她用心诵读经典。”
慧音瞪觉慈一眼:“她是来当大家闺秀还是来当小尼僧的?事情多更是考验她的时候,你和你的其余那些师姐师妹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偏偏她要与众不同?”
觉察出觉慈对韶玉不自觉的偏爱,唯恐韶玉骄矜,慧音更要吓韶玉:“你别听觉慈的,也别以为背不下来经书不算什么。你要记住,你别的再厉害都没用,若是经书背得不好,我照样会赶你下山——别以为我平日多倚重你是非你不可。”
没想到自己是好心帮倒忙,觉慈慌乱地想继续说话,被韶玉眼疾手快地拉走。
“我知晓师姐和慧音姑姑都是为了我好。”韶玉安慰她:“你别担心,我背书本事不错,只要我这个月多用点心,下个月的考察一定不会出问题了。”
觉慈问:“真的?”
韶玉应下,勉强笑开:“我曾有位备考科举的邻家兄长,他曾夸我很有些读书的才能。我这么说,你对我是否放心许多?”
觉慈这下宽心了:“读书人说的多半不会错。”
等觉慈一离开,韶玉的笑脸就垮掉了。
想起幼时被裴浥拿着书追赶着爬树坐在墙头,她苦恼地不知要如何对裴浥解释,而裴浥气急骂她“黄髫小儿,现在不惜天分,将来有的你苦头吃!”的场景,韶玉叹气,喃喃道:“裴浥那些气话应当也算夸奖吧……我没有骗师姐。”
她不过是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而已。
想到裴浥现在该与荏娘搬出石头巷了,韶玉自言自语:“希望摆脱裴家那些混账后,他与荏娘从此顺遂平安。”
此后半个月,照看黑猫之余,韶玉把全副心神全部投入到背诵经书一事上了。她如今整日嘴里念念叨叨的不是什么“一切有为法”,就是什么“终生本具佛性”。
黑猫被她念叨得烦了,现在都不耐烦靠近她身旁,也不乐意被她抚摸或搂抱了。
韶玉看得无语,再次为它拆下绷带,见伤势彻底结痂后,她食指戳了下黑猫的头顶,哼笑着骂它:“小没良心的。”
黑猫耐不住性子,伤势好差不多后就常常想往外跑,韶玉每次进屋都十分小心,开门关门尤其迅速。“知道你天性自由,”她对黑猫保证,“再待几日,漫山遍野,你想去哪撒野我都不拦着。”
六月到来后,天气渐热,欢喜庵里的小尼僧都换上了一批新制的夏衫。款式与春衫并无差别,仍旧是浅调灰色的缁衣,只是衣衫的厚度薄了许多。
继襄阳府的知府后,陆续又有三位知府知州送来贺礼。
韶玉一一将送到欢喜庵里的贺礼登记在册,然后遣人送到斋堂药方库房各处。登记着登记着,一个疑问跃上心头。晚间韶玉好奇问觉慈:“欢喜庵和庵主就在江陵府地界之内,为何江陵府的知府大人至今未送来贺礼?”
“你说那位大人啊。”觉慈会心一笑:“那位大人对待庵主的贺礼最是用心不过。去岁他送了几座南海珊瑚送到欢喜庵里,圣上听闻后大赞他用心,赏了许多宫中珍品给他。经此一出,那位大人今年必然准备得愈发用心,晚一些送到也正常。”
原来送贺礼送得好真的会得到圣上的奖赏啊,那多送几回好东西岂不是很容易被圣上记住姓名?运道好的话,说不定隔年立马调到豫梁任职了。
韶玉惊叹。
六月中旬到来,韶玉再度下山,这次回的却不是沁蓉县石头巷里住了好几年的院落,而是清静山东侧几里路外的一个小渡口。
连霁带着一人站在渡口旁。
瞧见那人的模样,韶玉讶异:“原来你就是雁白。”
提灯站在连霁身后的清秀内侍,正是先前曾在万相寺内曾为韶玉指路的人。见韶玉认出,雁白温和道:“没想到妙心小师傅还记得我。”
韶玉恍然大悟,抱着黑猫看向连霁:“原来那日是你请雁白来为我指路的。”
连霁含笑不语。
小舟是雁白找附近的一名渔夫租借的,是最寻常的木船,大小甚至不够两个人在里面完全躺平。这船如此简陋,韶玉却很满意——小舟好,划起来不费劲。
两人接连上船。
雁白站在渡桥上,给连霁递上一个食盒和两块薄毯,温声嘱咐:“二位若是饿了,食盒里有几碟小糕,垫垫肚子是足够的;夜里风大,若是冷了,披着毯子就不会受凉了。”
他准备得面面俱到,韶玉侧目,问他:“你家公子身娇肉嫩的,你真敢让他随我单独出门?你不怕他在外面出事吗?”
“不瞒妙心小师傅,是有些害怕的。”雁白道,“但他难得请求我什么事情,我实在不忍心拒绝。何况——”顿了顿,他看着韶玉怀里的黑猫,笑:“公子和您一起出去,我没有不放心的理由。”
咦?韶玉纳闷:难道她看着像什么好人不成?连霁没有把自己差点砸死郑朗的事情告诉雁白么?她转头问连霁:“你会凫水么?”
连霁道:“会的。”
韶玉于是对雁白说:“那的确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你放心,出了事我会保护他的。”
连霁在一边听着,觉得这话有些奇怪。他强调:“我是男子,是我需要保护你。”看着在船板上卧着的黑猫,他补充:“嗯……还有这只黑猫儿。”
雁白瞧出他眼底的期待,知晓他是为今晚难有的自由感到欢欣。
他心底叹息,面上不露分毫,微笑着与船上的二人作别:“既如此,明日凌晨,我在此处等二位归来。”
韶玉会划船,她提出要划船去黎安县,自然是打算由她划船。在她的设想中,连霁只需要在船上安安稳稳地坐着即可。
但连霁却对韶玉的安排有异议。
小舟中有两把船桨。他拿起另一把船桨,兴致勃勃地请缨:“我来和你一起划船。”他理所当然地以为两个人一起划会更省力省时。
他会划船?豫梁的世家子们还学这个么?
韶玉怀疑。她没接触过什么什么高贵的人,是以不太清楚他们这些人会什么,此时听连霁主动请缨,韶玉便以为他在豫梁也划过船,因而任由他将船桨放入水中,奋力滑动了几下。
可几乎是看清他划桨动作的瞬间,韶玉就忍不住高声制止:“……等等!”
来不及了。
船身剧烈地抖动几下。紧接着,在黑猫忽然惊吓的叫声中和韶玉的呼喊中,小舟偏转了方向,硬生生在河中央转了个圈。
连霁傻眼,轻易不敢随便动作,只能愣愣握着手中的船桨,转身对韶玉说:“我……我看你也是这么划的呀……”
在陆地上无法无天的黑猫到了这么一艘不靠谱的小舟上也得变得焦躁不安,抓着韶玉的一只脚喵喵喵个不停。
韶玉气极反笑。她蹲下身安抚好黑猫,才抬头用眼神指责连霁鲁莽:“你没说你不会……”
连霁尴尬地挠了挠额头,呆呆道:“我以为很简单……”他讨好地冲韶玉笑笑:“妙心,你教教我好不好?”
真是带着大少爷出来春游了。韶玉嘟囔一句,对他说:“我不喜欢教笨人,你若学不会就老实坐在船上吃雁白为你准备的糕点。”
“那是雁白为我们准备的糕点,不是给我一人吃的。”连霁先是纠正她的说法,才为他自己辩驳:“妙心,我不笨。等我学会了,我们一起划去黎安县。”
韶玉人生第一次当另一个人的先生,比这更不可思议的是,她教授的学生是姓氏为连的皇室子弟,教导的内容是他这样的人本来一辈子都用不到的划船技巧。
这一番际遇实在太过离奇,以至于踩在随着水波缓慢晃悠的小舟之上,韶玉一时竟有些庄生晓梦的迷幻之感。
眼下的一切果真是现实而非梦境?
来不及细想,再次晃荡着在河中央转了个圈的小舟将韶玉的心思拉了回来。她一把抱住惊得浑身毛发立起来的黑猫,幽幽道:“你再转几个圈,我们后天也到不了黎安县。”
“对不住对不住,我一定不会再转圈了!”连霁手忙脚乱地继续挥动船桨。
“……第三圈。”
“真的不会了!”
“……第四圈。”
“我真的学会了!妙心,你信我!”
“……真的不能再转圈了。我有些头晕了,想吐。”
“其实我的头也有点晕……”
小船晃晃悠悠地在河中央转了几个圈,最后终于平稳下来,朝着下游的方向驶去。
韶玉站在小舟上,抱着黑猫,目光与连霁对上。不约而同的,两人一齐笑出声。十五的月亮高高挂在天空,圆圆满满,没有一丝缺憾。此时此刻,无边月色中、宽阔河面上,世俗的烦恼都离得太远。
连霁嘴角噙着笑,对韶玉说:“划船真有趣。妙心,我喜欢划船。”
韶玉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是么,”她放下黑猫,握住另一只船桨,“我现在也觉得划船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