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炆铩羽而归,但季长松几人仍没有放松警惕,始终陪着待在灵堂里。偶尔回家梳洗,也不会所有人同时离开,必会确保至少有两人留在石头巷里。
度过了最伤心的时刻,裴浥看上去振作许多。他感激同窗们的善心:“你们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剩下的我自己来打理就好。”
同窗们纷纷道:“我们心里有章程,你不用担心会误了我们的考试。我们多年的交情,你若真把我们当做好友,这种时候就不要再劝我们了。”
裴浥又是愧疚又是动容,知道无法劝动他们离开,便也不再多说废话,惹得他们不开心。
出殡下葬那一日,天空乌云满布,空气闷热湿沉,压得人缓不过起来。
是要下暴雨的征兆。
下葬之日不可改。季长松等四名同窗知晓裴浥家在沁蓉县孤苦伶仃,于是自告奋勇要帮裴浥共同抬棺。
裴浥心里愈发觉得对不住他们,但知道季长松等人的性格,再加上他的确是找不到其他帮忙抬棺的人了,因此只能苦笑着再次向所有人道谢,算是承下他们的好意。
寻常人家下葬,抬棺至少六人,人丁兴旺的家族,十几人共同抬一棺的情形也是常有的。
裴浥季长松五人咬牙使劲,合力将棺椁共同抬起,扛在肩头。韶玉为他们打开院门,想要跟着去搭把手,帮他们一同抬一抬。
“家里需要人守着,烧香不能断。”裴浥说:“韶玉,你留下来。”
韶玉道:“我去请春桃来帮烧香,我去帮你们抬棺。”
裴浥的声音难得温柔:“韶玉,算我求你。你听我一回,留下来。”
他用的是“求”一字。韶玉想起荏娘,心软了。
韶玉哪能不知道裴浥是顾忌自己的女子身份,时下向来有“未婚不抬棺,孕身不冲棺”的习俗,尽管韶玉并不在意,裴浥却不想再拖欠韶玉什么了。
其实裴浥并不是多相信这些乡野风俗的人,若换做他自己,他定然不会顾忌太多。但若涉及到韶玉,他便不能不管不顾。
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五个年轻人扛着棺椁步入雨幕中。
韶玉留了下来。她关上屋内的窗户,独自守在裴浥家的屋子里,小心守着香火。
天空蓦然一道雷打下,紧接着狂风大作,雨点子倾盆而下,打落了不少树叶。韶玉心焦如焚,心下又开始后悔自己没有跟着裴浥他们一起出门。
大雨中,老秀才撑着一把快要被风吹变形的油纸伞,来到了小院中。
“裴浥他们走了么?”老秀才对韶玉说:“我昨日还说要来帮忙抬棺,他们几个小子应得好好的,转头就阳奉阴违,背着我偷偷抬棺走了。这些小兔崽子!”
韶玉看他像是看救星,忙问:“您帮我守着灵堂,不要让香火熄灭可以么?”
老秀才愣住:“可以是可以。不过你要去哪里?”
“我去看看他们抬棺抬到哪里了。”韶玉拿起老秀才刚收好的那把油纸伞,重新打开,义无反顾地冲进雨中:“先生好心,伞借我使使!”
雨下得越来越大,风呼啸着刮得人面庞生冷,伞骨被风吹得变形,韶玉一路奔跑,纵然撑着伞,身上也很快湿了大半。
荏娘葬在山外的一座小丘上,裴浥的外祖父外祖母同样葬在那里。她不知道确切的地方,只能大概由着出城的方向猜测着赶去。
幸运的是,韶玉并没有猜错。
暴雨中,她很快看到了正在山路上向前艰难前行的裴浥一行人。几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但雨水太急,身上并不比韶玉好多少。
山路崎岖,路上不时有小块的碎石和枯枝被雨水从山上冲刷而下。韶玉急急上前,弯腰替他们捡起枯枝和碎石,扔到一旁。
裴浥刚要说什么,季长松就松了口气,道:“韶玉,你来得正好!你帮我们把前头路上的枯枝碎石也清理清理,这样我们走得也快些,不用担心被突然绊倒。”
裴浥皱紧眉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棺木沉重,几个年轻人都是常年读书的学生,能从沁蓉县内一路扛着棺椁到这里,已经很是了不起。
韶玉应好,撑着伞不断弯腰起身,替他们清理前路的枯枝碎石,偶尔路上不平整,她还会提醒后面抬棺的几人注意脚下。
季长松忍不住再次感谢道:“韶玉,幸好你来了!”
韶玉回:“能帮到你们就好。”
时间不知不觉间流淌而过,很快的,只要再越过一条小河,几人就能到达下葬之处了。
雨下得大,往日没不过脚踝高的溪水暴涨到小腿深,裴浥和季长松率先踏入河流,身后几人随之跟上。不知是棺椁压得肩膀太沉,还是脚下踩到了什么,抬棺的最后一人走到小溪中间时,猛然间一个打滑,险些栽倒在地。
韶玉缀在最后,瞧得心惊胆战,在她反应过来时,她已扔了手中的油纸伞,向前一扑,及时稳住了即将滑落的棺椁。
那快要摔倒的年轻人羞愧道:“对不起,我脚滑了一下……”
“没什么,接下来好好走就好。”韶玉帮他分担重量,双手撑着棺椁,浑身被雨打得湿淋淋的,“最后一段路,我们一起抬过去。”
所有人齐心协力将棺椁抬入坑中。
棺椁一入坑,韶玉就感到身上一沉。裴浥为她披上蓑衣,随后,他又将自己的斗笠同样解下,扣在韶玉的头上。
季长松隔着雨幕看过来一眼,挑眉:“往日我还以为你与韶玉关系不好,现在才发现并非如此。”
裴浥压着韶玉头上的斗笠,将她的脸压下去,直到被宽大的斗笠遮去大半。他迟疑着道:“……我无兄弟姐妹,她住在我隔壁,我其实从小将她看作我的亲弟弟。”
是呢,还非要逼她一起读书,说要带她一起考科举去做官。
浑身上下被雨水彻底打湿,衣服黏在肌肤上,一点都不舒适。韶玉没有拒绝裴浥的好意,顺从地把蓑衣和斗篷上的细带系上,心里如此道。
回沁蓉县的路上,雨终于变小了些,但始终缠缠绵绵地下着,并不停下。
季长松等人各自回家换洗衣服,裴浥默不作声地与韶玉走在回去的路上。他一路沉默,半道上才开口与韶玉说话。
“你是不是要回欢喜庵了?”他问。
韶玉嗯了声:“再留一晚,明日上午走。”
裴浥又沉默了很久。直到回到石头巷内,他才又重新出声:“你在欢喜庵里,别人怎么称呼你?”
韶玉不明白他怎么会想问这个,可她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告诉他:“在欢喜庵里,大家都以法号互相称呼。我属妙字辈,其他人喊我妙心。”
“妙心?”裴浥跟着念了遍这两个字,然后说:“没有你自己的名字好听。”
裴浥浑身湿透地走入自家院中时,老秀才正神情严肃地盯着灵堂中烧到了三分之一的香火。听见裴浥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先是皱起眉头嘟哝裴浥几人哄骗他的事情,接着问:“我的伞呢?你没撑着我的伞回来吗?”
裴浥想起那把被韶玉丢在河边的伞,顿了顿:“先生,我明日去买一把新的伞赔给您。”
“丢了?算了,一把破伞而已,伞骨都断了两根了。”老秀才拿起新的一根香,不紧不慢地点燃,插在香炉中,道:“我难不成还图你几枚铜钱不成。”
裴浥坚持:“您好心,我却受之有愧。”
老秀才摇摇头,指着他叹气:“你这个什么都不欠人的脾气,真不知是好是坏!”
裴浥默不吭声。
老秀才怜惜他的遭遇,想到自己最看好的学生无缘此次的秋闱,替他痛心。事实上,裴浥的那些同窗们,哪个不心疼他?老秀才拍了拍裴浥的脊背,再度叹气:“裴浥,有时候,你要学着去依靠别人。”
一个人走下去太孤独了,而他的人生还有太长一段路要走。
说来简单,可人的性格岂能在一夕之间改变?
裴浥心中茫然。
第二日一早,韶玉离开石头巷,向清静山走去。
这次下山三日,再穿上缁衣时,韶玉不免有恍然隔世之感。她想着忽然离世的荏娘,想着颓废憔悴的裴浥,人生第一次对生死有了感悟。
回到欢喜庵里,她去见了慧音姑姑。
慧音问她:“怎么走了三日那么久?”
韶玉想起荏娘,眼神黯淡:“长辈过世,我耽搁得久了点。”
慧音一顿,原本要责怪韶玉离开太久的话顿时堵在了喉咙中。半晌后,她念了句经:“一切世界,始终生灭,前后有无,聚散起止,念念相续,循环往复。”念完后,她劝韶玉:“生死是每个人都要走的路,你不必太过执相,误了自己的修为。”
韶玉佛法读得不够多,问:“姑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等你学到《圆觉经》,你自然懂了。”慧音早上有别的事要忙,懒得与韶玉多费口舌,于是赶她去做事:“昨日又有两位知府送来贺礼,你快去清点礼品。”
韶玉应下,出屋离开。
她不知道的是,在与慧音说话的时候,万相寺中,薰鸽同样在和郑朗密谈。
他兴奋地搓手,道:“我真的看见了!大人,她才不是什么妙心,她真的是韶玉!”他喃喃自语,不可思议:“绿珠养了多年的小孤儿,居然是个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