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酉时三刻,洞窟见。
连霁偷偷塞给韶玉的字条上,写的是这十一个字。
他倒挑了个好日子,月中正是欢喜庵里让小尼僧们休息的日子。往月韶玉常在月中回去石头巷里的院子里住一晚,这月因着与裴浥大吵一架的事情,韶玉不想再看见裴浥的脸,本是打算好生待在庵里的。
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韶玉又刚生了一场病,对于连霁的邀约,她其实提不起太大的兴趣。不过想起连霁相处的种种,韶玉心念一转,到底是不忍拂他好意,在九月十五这晚准时赴约了。
连霁早在洞窟中等待已久。
脱去了惯常穿的名贵精细的丝绸质地的衣裳,他今日换上了一身十分低调的浅色布衣,腰上常戴的玉带板除去,瞧着与寻常人家的读书人并无两样。
韶玉尚且来不及问他怎么换了打扮,手中就被他塞了一身相同布料的衣裙。
她惊讶道:“我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连霁催她快换衣服,背过身说:“我知附近有一处热闹的地方。我带你去散心。”
韶玉刹那间明了——太后生辰那晚,他恐怕已经发现她状态不对。又或许是雁白从万相寺的大夫那里得知了她生病的事情,转头告诉了他。
想通后,韶玉更不想扫连霁兴了。她无奈地脱下外头的缁衣,在白色的里衣外套上他准备的青色衣裙——头发最麻烦,韶玉挽发的机会不多,此时也只是就着连霁连同衣裙一起递来的发带随手给自己编了个简单的发髻。
“上回吃的亏我记住了。”等韶玉换好衣服好,连霁拉着她向洞窟外走,边走边笑道:“今日我们打扮得和其他人一样,就不会再生这么多事端了。”
韶玉想,看来上回在黎安县又被偷又被赖的,他心理阴影不小呢。
两人走着小路向山下而去。因着天色漆黑,心里又没提防,两人竟都没发现身后有人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郑朗与薰鸽在草丛里蹲了两刻钟,身上被蚊虫咬得起了好几个大包,等得快不耐烦之际,终于见韶玉与连霁再次出了洞窟。他远远瞧见韶玉的打扮,眼睛就是一亮,脱口而出道:“俊!真俊!脱下那灰扑扑的缁衣,妙心小师傅果然更好看了!”他扼腕:“我就说了,她这等姿色缩在尼姑庵里太可惜了!”
再定睛一看,见连霁是拉着韶玉的衣袖出来的,一股子怒气又冲上心头,郑朗怒道:“好你个不安分的小尼僧!在我面前装得跟个贞洁烈女一样,眼下怎的与连霁就没有分寸了?难不成我还比不上这么个半只脚踏进和尚庙的连霁?”
一旁的薰鸽连忙拉住他的手臂,劝他:“大人,放轻声音!您声音再大点,他们就要发现我们二人啦!”
郑朗气极,涨红着脸,强忍怒火道:“快跟上——我倒要看看他们二人是要去哪里偷偷幽会。”
薰鸽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大人说得对。”
郑朗想到什么,眼睛眯起,嘿嘿笑出声:“现在拿捏住了这小尼僧的把柄,她将来岂不是任我磋磨?”他恶意满满道:“哼,敬酒不吃吃罚酒,当初我许她荣华富贵,她却对我冷嘲热讽,从此之后,我不仅什么都不给她,还要她跪在地上求我放过——嘁,她再给我摆一个脸色看看?我非得要她被扒光衣服浸猪笼不可!”
韶玉不知有人正想着千万种折磨她的法子。
她跟着连霁往山下走去,越走越觉得不对劲,等被他带到城门口时,终于忍不住深呼吸一口气,指着城门上的几个字问出声:“你要带我来的是沁蓉县?”
连霁尚且不知问题在哪。他笑眯眯道:“是呀。这里有灯会,可热闹了,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
韶玉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转而想起自己在欢喜庵里登记的住处是素江县,终究还是没说出真相。
连霁见她表情古怪,察觉出不对,有些不安了:“你不喜欢这个地方吗?”
“不,称不上不喜欢。”韶玉低头打量自己,想着自己换了装扮,与沁蓉县里接触过的人不多,心下略定。都到这里了,进去随便转一转没什么吧?韶玉不确定地想着,拉着连霁的手走进城中,口中道:“走吧,不是说要去看灯会?”
与上次在黎安县的情况不同,连霁这次表现得出人意料的靠谱。
他似乎提前踩过点。带着韶玉不紧不慢地穿过许多小巷子,先是来到一家店铺里买了糕点和糖炒栗子,接着又领着她在拐角买了一串糖葫芦,最后还带着她在卖杂货的小贩那里挑了两副面具。
他把其中一副面具递过来时,韶玉深深看他一眼,没有拒绝,却也没有戴上,而是把面具挂在了手臂上,继续剥着栗子向前走去。
连霁把找回的钱小心地放回袖子口的暗袋中。抬起头来时,韶玉已走出一段距离,见他没跟上,便停下脚步回身等他。做得精致漂亮的狐狸面具被她挂在手臂上,并不显得奇怪,倒为她素净的打扮添上一抹亮色。
他愣住,快走几步跟上韶玉,与她一起朝着巷外光亮处走去,问:“妙心,你不喜欢这个面具吗?”他挥了挥自己手中的同款面具,道:“若是你觉得自己一个人戴着奇怪,我陪你一起戴。”
韶玉把剥好的栗子往他手中一塞:“戴面具怎么吃东西?我想戴的时候自然会戴,你不用操心太多。”
连霁终于放下心来,面上浮起浅浅的笑意。
河边有人在放河灯。
连霁看得目不转睛,眼底隐有艳羡。韶玉看不下去,拉着他去买了两个河灯来到河边上,笑话他:“你是哪门子的皇家人?这也没做过那也没做过,看别人放个河灯都可怜巴巴的。”
连霁也觉得自己丢人,难为情道:“宫里对我看管比较严……我确实很多事没做过。”
韶玉接过他手中的东西,左手是糖炒栗子和糕点,右手是糖葫芦,笑道:“那恭喜你,现在你是自由的。无论你想放河灯还是放鞭炮,我都奉陪到底。”她催他:“发什么呆,快去放河灯。”
连霁便郑重其事地放了人生第一盏河灯。河灯慢慢悠悠地顺着河流向下游漂去,微弱的光亮照亮了周围小小一圈黑暗的湖面。微风吹得灯芯的火焰摇摇曳曳却始终不灭,连霁看着,心情跟着亮堂起来。
韶玉在一旁道:“还有一个河灯呢,你把它也放了吧。”
连霁起身,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轻轻推她去河边:“你放一个,我放一个。”
韶玉小时候跟着绿珠和阿莺放过几次河灯,并不如连霁新奇。知道连霁性格里有执拗的一部分,她撇撇嘴,不与他争,蹲下身利索地点灯、放灯后,她很快再度回到岸边,从他手里接过一半吃食,与他一起向前走去。
两人悠悠闲闲地逛,身后鬼鬼祟祟跟着的两人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下山一趟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吃东西散散步,顺便放个河灯?我六岁起玩得都比这花了。”郑朗郁闷得不行:“跟了一个半时辰了,怎么好像什么把柄也没抓到?我拿什么去威胁连霁妙心?”
听他似乎有半途而废的意思,薰鸽忙劝:“大人,您现在走了多亏?说不定等一会儿他们二人就要路出马脚了。”
“你说的也是,不抓到他们的把柄,我之前花费的时间不就浪费了?”郑朗咬了口糖炒栗子,入口的暖糯香甜让他的眉头不由舒展开来,嘀咕:“别说,跟在他们身后买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味道居然都很不错。吃甜的东西果然能让人心情变好。”
吞下栗子,郑朗挑起一边眉毛,看向身侧的薰鸽,忽而慢吞吞地说出一句话:“在帮我抓妙心的错处这件事上,你区区一个小挑夫表现得好似过于积极热心了。”
薰鸽颈后的寒毛刷的一下立起来了。
郑朗似笑非笑:“你和妙心有私仇?”
薰鸽胆战心惊地去看郑朗的表情,确认他只是单纯的疑问后,这才略略放下心来。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不情不愿地承认:“……不瞒大人,确实有私仇。”
韶玉冷不丁停住脚步,向后看了一眼。
连霁顺着她的视线往后看去,除了几名说说笑笑的行人,别的什么也没看到。他问:“怎么了?我们身后有什么吗?”
韶玉同样没看出什么异样。对上连霁关切的目光,她摇摇头,努力忽视方才涌上的不安感,拉着连霁的袖子继续向前走:“没什么,许是前一阵生病没好全,方才心脏有些难受,现在没事了。”
事关心脏,哪有小事?连霁立马皱起一张脸来,说:“我那里有一瓶温养身子的药丸,回去我拿给你。”
韶玉果断拒绝:“是药三分毒。好端端的人,没事吃太多药丸,没病都要吃出有病了。”
连霁无法,只能说:“若是下回又疼了,你一定要告诉我。”
说是要带韶玉来看热闹的灯会,实际上来到县中心后,两人却并没有看到任何集市。
“确定是在这里么?”韶玉看着周围稀稀落落的人群,怀疑:“会不会是走错了地方?”
“可我昨日来时,有一过路人信誓旦旦和我保证,说十五夜晚,这里会有一场极其盛大的灯会,据说还会放烟火、舞龙灯呢。”连霁不确定道:“或许时间没到?”
韶玉道:“那就等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