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玉的突然病倒,把欢喜庵里一众人都吓坏了。
一大早的,觉慈本要与韶玉说整理佛经的事情,结果前院后院翻找了一遍,也没看到韶玉的身影。最后她进入韶玉的屋门,才发现韶玉发起了高烧。九月暑气未消,比八月的气温低不了多少,她却蜷缩着躲在厚厚的被子中,满脸通红,高烧得不省人事。
觉慈一模她的额头,吓得连忙去找慧音姑姑:这年头生什么病都不是小事,这么高的温度,可别烧坏了脑子!
正好万相寺里坐镇的大夫在为厨娘看病,待大夫为厨娘开好药方后,慧音又把人请到韶玉屋里,请大夫为韶玉看诊。
“啊哟,这位小师傅怎么会烧得如此厉害?”大夫为韶玉把脉后,对慧音和觉慈说:“受了风寒,外加忧思成疾,这才一下子倒下了。没事,我开一服药方,喝几日药就好了,不是什么大病。”
送大夫离开后,慧音重新回到韶玉屋内。
觉慈已折了一块湿帕子敷在韶玉额头。“天可怜见的,她一向最要强,有什么难受的向来憋在心中,不与任何人说。”觉慈愧疚:“自从人参一事后,她整日心神不宁的,看来果真是受惊不轻。怕是日日夜夜心里都怪自己做事出了纰漏,这才一朝受寒发了病。”
慧音想到韶玉进欢喜庵来的种种,心里也难得生出些恻隐之心来:妙心这孩子做事稳重,替她分担了那么多事情,从来没喊过苦喊过累,其实现在想起来,她再成熟,今年也不过十四而已。她最近几日说话做事愈发严厉,这丫头看在眼里,不会以为自己是在责怪她吧?
“整理佛经的事情我会交给其他人去做。”慧音放轻声音,对觉慈说:“这几日你多照看着她一些。”
韶玉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外头夕阳西斜,正是快入夜的时候。
觉慈正在帮韶玉擦汗湿的手臂和脸颊,见她醒来,忙为她端来一杯水润喉,问她:“大夫说你是忧思过重和受了风寒,这才忽然病倒。身子可还疼?我看你昏睡时眉头也一直紧锁,偶尔还喃喃自语,胡言乱语些什么。”
韶玉猜到自己是发烧了。听觉慈的话,她心中一惊,下意识抓紧了床单,抬眼看过去:“……我说什么了?”
“一直在叫姐姐呢。”觉慈笑道:“听起来你们姐妹情谊深厚,否则你也不会病了烧迷糊了都忘不了她。”
看样子没有说其他的了。韶玉松了口气,可又难免心情黯然。她低低道:“嗯。我姐姐待我极好。”
果然还是个孩子呢。
觉慈愈发怜爱她。她让韶玉好好躺着:“我去给你煮药,很快回来。”
觉慈离开,韶玉独自留在屋内。头昏脑涨,她撑着床板半坐起来,任由思绪发散。
韶玉心里清楚,她之所以一夜病倒,主要是因着她昨夜偷偷下山时受了冻的缘故。至于忧思过重,这些时日她确实想得不少,既是焦心裴浥的事,深觉自己对不住荏娘离世前的嘱托,又是愧疚厨娘之所以遭了殃,究其源头还是自己阴差阳错给裴浥提供了报复的法子。
昨夜和裴浥大吵一架后,韶玉的心里愈发不好过。
世事难料,最近半年的意外太多,她无法避免地开始担忧起远去豫梁的绿珠与阿莺,那些被她压抑已久的忧虑再度浮上心间,折磨得她闭不上眼睛。她一遍又一遍地想,绿珠和阿莺如今在豫梁做什么?她们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即便正在忙着事情,无法赶回来,可为什么不写封信回来报平安?她们……她们还安好么?
荏娘的过世确实对韶玉刺激不小。
裴浥的事情过去后,她开始无比迫切地想要得到绿珠和阿莺的消息。可她连绿珠和阿莺去豫梁做的什么都不知道,除非她们主动联系她,她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可以得到她们的音信么?
韶玉觉得很是无力。
向来铁打似的忙前忙后的韶玉病倒,庵里其他小尼僧都来看望她。
妙竹小大人似的摸着韶玉的头,故作老成地训道:“哎,你就是太实诚了是,什么活都揽在身上,还样样都努力做到最好。现在好了吧,逞强逞垮了,把自己身子都熬坏了。”她嘟囔道:“下回慧音姑姑再让你去做很多事情,你实话实话自己分身无力,慧音姑姑又能拿你怎么样呢?妙心,你要记住我的话,知不知道?”
旁边的几个小尼僧笑嘻嘻地推着妙竹的肩膀,一个个笑话她:“不得了不得了,向来只知道吃吃喝喝的妙竹也能说大道理了!”
妙竹全当她们在夸奖自己,再度拍了拍韶玉的头,执着地问:“妙心,你记住了么?”
韶玉沉郁的心情好了不少。她弯眸一笑,乖巧答:“知道了,妙竹小师傅。”
并不是多严重的病,不过几天,韶玉很快病愈。
也不知是什么回事,尽管她说自己的身子已全好了,可是周围人看待她仍旧像是在看一个病患,什么重活都不让她做。太后的生辰过去,欢喜庵里清闲许多,慧音也不再整日让韶玉忙这忙那,而是给她安排了清闲活,只让她每日随觉慈去太后那里倒倒茶水、清理佛像。
时间大把的充裕下来,韶玉却并没有多开心。她心里记挂着绿珠与阿莺,因此无意识的,她的眉眼间便带出一丝愁绪来。
其他人看出她心情不佳,背地里都说:“哎,这回的事情真成了她心里的坎啦!没有个半年一年的,她怕是走不出来。”
不过这种事情旁人怎么劝也劝不好,唯有时间能治愈一切。大家看在眼里,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
太后整日吃斋念佛,并不是很难侍候的人。韶玉来到她身份有一段时日了,她对韶玉的性格多少有些了解,在韶玉病愈回来后,甚至关切过韶玉一回,问韶玉身子有没有好些。
韶玉受宠若惊,连忙答自己身子早已大好,谢过庵主的关心云云。
太后娘娘这样尊贵的身份,平日里看着不食人间烟火,表情和情感似乎都是淡淡的,没想到居然还会关心她区区一名小尼僧的身体。
其实欢喜庵里的人都很好……韶玉想。
九月初九,重阳节当日,韶玉意外地在欢喜庵里见到了连霁。这是继九月初二太后生辰那晚的闹剧后,韶玉第二次看到他出现在欢喜庵里。
贵客来访,自然要用好茶招待。慧音催着韶玉进屋奉茶。
裴浥闷声不响闹出一件大事后,韶玉遇事愈发敏感。端着茶进屋时,她面色平静,左胸膛内一颗心却高高悬挂,生怕连霁哪里露了馅。目前为止,欢喜庵上下无人得知她与连霁相识的事情,以后的日子,韶玉也并不打算让别人知道——无论是她打了郑朗连霁帮她掩盖,还是他们一起下山放归黑猫、去北山的洞窟看未完成的僧像,一桩桩一件件,显然都不适合让他人知晓。
让韶玉松了口气的是,除了在韶玉为他沏茶时落在她面色蜻蜓点水似的的一瞥,连霁自始至终未曾多看她一眼。他坐在太后身侧,轻声细语地与太后说话,此时他不喊“祖母”了,喊的是与其他人一样的“庵主”。
连霁一身简单的月白衣袍,温声问:“庵主今日可吃重阳糕了?”
太后答:“早起慧音就送来了,我自是吃了。”她轻描淡写答完,又慢慢问连霁:“最近几个月在清静山里做什么了?在这里过得还如何?”
“清静山很好,比我想得要更好。”连霁指尖摩挲着茶杯:“来清静山后,我跟着了尘住持修习佛法,还跟着北山的几位工匠师傅学习了时刻,日子过得很是充实。”
“我是听说你雕了座观音像,改日可以去看看。”太后声音清清淡淡的,但是不掩满意,她继续把话题扯到了尘住持身上:“了尘住持为你讲解了什么佛经?可曾有不懂的地方?”
连霁答:“《金刚经》《无量寿经》《梵网经》等都讲解。住持说得深入浅出,近日令我印象最深的是‘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这句。住持讲解说世间万物,缘起性空,痴人才执着于相,可我思考后仍是不能完全理解……”
在与韶玉在一起时,连霁提起佛经的时候不多。韶玉知他读得定当不少,此时偶尔听得他与太后的三言两语,才真正了悟这“不少”究竟是怎么个“不少”法。
她退出房间,默默守在门口。
慧音问:“庵主如何?”
韶玉神奇地理解了她的意思。她回忆太后柔和下来的眼神和表情,小声道:“庵主心情似乎不错,问了——”不知道怎么在慧音面前称呼连霁,韶玉顿了顿,才继续说:“……她问贵人近日做的事情,此刻正在屋内与贵人共同探讨佛经。”
慧音表情复杂,怔怔在原地好一会儿,才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连霁从屋内出来后,是慧音亲自送他出门的。她对待连霁态度恭谨友善,与面对郑朗时的嫌弃厌恶截然不同。
连霁温声谢过慧音的好意,跟在慧音身后便向欢喜庵外走去。
在与韶玉错身而过的瞬间,他终于没忍住抬眼看了她一眼,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韶玉的手心中塞了一个小纸条。
他怎么这么大胆!慧音姑姑眼皮底下就敢偷塞纸条!
韶玉微微睁大眼睛,手上的动作却快,迅速地将那小纸条塞进了袖口之中。等慧音再看过来时,她的表情已正经得没有一点破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