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马球,岑稚与两名好友一同去茶楼里喝茶。
他这两名好友中,一人是与他从幼时就相识的玩伴,姓贺名祈,字孟原,与岑稚年岁相当,现在吏部任员外郎;另一人是三年前通过科考进入大理寺任评事的季长松,江陵府出身,与岑稚算是同僚,因为季长松性格爽朗,颇对岑稚胃口,两人便愈走愈近,逐渐成了好友。
岑稚爱喝茶,茶楼的老板对他很是熟悉,见他带着好友来到,马上命人将二楼视野最好的雅间收拾出来,将岑稚三人迎了进去。不到一刻钟,不仅茶送了上来,还顺带送了几碟点心。
贺祈笑道:“果然还是岑公子面子大,我往日来这家,老板可不会如此大方。”
“这么多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岑稚道:“你若每月至少来五趟,每次都花上几两银子,老板也愿意对你大方。”
贺祈算了算钱,惊道:“岑稚,你的钱真是好挣!我明日也去开茶楼,你务必要常来打赏打赏我。”
季长松在旁边听他们斗嘴,觉得十分有趣。
三人坐下,一面喝茶吃点心,一面闲聊着近来豫梁发生的新鲜事。
贺祈提起御史台的王邴王大人的笑话,道:“你们知不知道,前不久御史台的王大人醉酒后被人套麻袋打了?我听说他胳膊都被打折了,怕是要在家里好生休养一段日子了。”
季长松听了也笑:“王邴此人成天弹劾这个弹劾那个,早该料到有这天。恨他的人太多,这回恐怕他自己盘算许久,也盘不出是哪个对他下了黑手。”
贺祈眼一转,落到岑稚身上,道:“真要说起来,对王大人动手的人指不定就藏在我们之中呢。”
御史台中任职之人,一向是朝中嘴皮子最利索的人,王邴更是其中翘楚。
他一双鹰眼时刻紧盯朝野上下,若他只说某某人哪里官做得不好、没做出什么政绩就罢了,他倒好,别人家的内宅私事也要管,谁家多买了几根葱,他就怀疑谁当官敛财,哪位大人纳了一房小妾,他也要说人家品行不端。
岑稚插手刑部的人捉拿流盗的事情,王邴自然也不会错过。他白日刚和刑部的人去郊外捉了流盗,下午就被王邴告到圣上面前。即便圣上有心偏袒岑稚,但在王邴的虎视眈眈下,还是对岑稚做出了责罚。
岑稚三个月的俸禄没了——好在他这回好歹帮刑部的人抓到了流盗头子,否则少说也要停职回去反思几个月。
岑稚听出贺祈的玩笑,无奈:“你这话传到外面去,御史台的人怕是又要再写我几纸罪状。天地明鉴,我一向对王大人尊敬有加,哪会有害他的意思。”
贺祈闷笑。
季长松问:“那依你看,你猜是谁对王大人动的手?”
岑稚道:“我不猜。猜了就是得罪人。”
季长松对他刮目相看:果然是岑稚,即便是私底下好友聚会,他也不会让任何人抓到他的把柄。
几人越过王邴的事情,转而聊起别的。
这回是季长松先说话。他提起自己有位同窗十几年的至交好友过了此次科举,在前不久的殿试中被圣上授予了国子监丞的官职,想要将他介绍给岑稚和贺祈二人。
贺祈在吏部当职,自然对京中官员变动极为敏感。他立马反应过来:“是今年头甲中最年轻的裴浥么?只有他与你年岁相近,且同样出身江陵府。”
季长松点头:“不错,正是裴浥。”
屋里闷热。岑稚坐在窗边,将窗户推开,对季长松道:“认识你这么久,你第一次要为我们介绍人相识,可见这裴浥果真与你要好。”
“我与他可是当了不止十年的同窗,关系自然要好。”季长松透露些许裴浥的身世过往:“他自幼家穷,由寡母养大,吃了许多苦,但性格坚毅,又有一身傲骨,不瞒你们说,我这些年之所以勤学不缀,也多亏了有这位同窗的激励。”说到这,他叹了口气,“若非三年前他生母去世,他依律在家丁忧三年,三年前他就该与我同来豫梁了。”
贺祈道:“听起来确实是个可交之人。”
“前几日我进宫时,圣上也确实与我提起过这裴浥。”岑稚想起圣上对此人的评语,说他是孤臣之相,不由问:“不过,我有一事好奇——你想为裴浥在豫梁再找几名好友的事情,裴浥知道吗?”
季长松语塞。
贺祈无语:“说了半天,原来是我们在这里自作多情。”
季长松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岑稚打断。
岑稚坐在窗边,目光不过朝窗下随意一瞥,没想到看到了有意思的场景。“贺祈,你来看看。”他喊了声贺祈,眼神仍盯着窗外,挑眉:“那拦着谁家姑娘不让走的,是不是你那画痴弟弟?”
贺祈起了兴趣,来到窗边,顺着岑稚的视线看过去,惊讶道:“居然真是贺祯那傻小子。”
季长松同样爱凑热闹,这会儿也不由得将原先要说的话抛到脑后,起身朝窗外看去。
贺家是豫梁有名的丹青世家,家中三代人都在翰林书画院内任职。贺祈的父亲是豫梁有名的山水画大家,他的祖父则擅长画人,在画院任职的几十年来,为太后、圣上、皇后等人都画过肖像画,画工不可谓不了得。
贺祈于书画上没半分兴趣,但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贺祯却继承了祖父和父亲在绘画上的天赋,自小就爱拿着画笔画画,是豫梁有名的“画痴”。
不知道自己的举动正被亲哥看得清清楚楚,眉清目秀的贺祯正焦急地拦在一位少女面前,面色涨红地说着什么话。
他常年与画相伴,不擅与人交流,此刻拦在那少女面前,不仅脸上急得冒汗,手臂也激动得抬起,慌里忙张地做着奇怪的手势。
这副模样确实奇怪。那少女犹豫着后退一步。
伴随着贺祈的一声叹息,贺祯下意识也跟着向前走了一步,重新拉近了与那少女的距离。
二楼雅间中,贺祈站在窗边,神色痛苦地扶额:“天天画画,果然把脑子都画傻了。他这哪是和姑娘家说话该有的模样?我若是那姑娘,也要被他吓住,以为是遇到什么不正常的人了。”
岑稚看得津津有味,笑:“你弟弟是瞧上人家姑娘了?”
“不见得。”贺祈摇头,指了指那少女手中抱着的卷轴,肯定道:“依我看,他不是瞧上人家姑娘,而是瞧上人家姑娘的画卷了。”
岑稚再看去,果然发现那少女怀中抱着的卷轴比寻常卷轴要长许多。这少女背身对着茶楼,身材纤瘦,他看不见她长相,只看见她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色长裙,头发用发带缠着,打扮得素净得过分。
她全身上下最显眼的,怕是就只有怀中抱着的画卷,以及斜跨着背在身侧的布袋了。那布袋沉甸甸的,岑稚猜测里面装的应当是各种画笔和颜料。
他了然:“你弟弟是想要让人家姑娘给他看看画?”他失笑:“当真痴人。”
贺祈继续叹气:“这事情他做得出来。”
岑稚问他:“你不下去帮帮贺祯?我看他脖子都要急红了,人家姑娘还不为所动。”
贺祈笑眯眯的:“再看看热闹,回去当笑话说给我父母和祖父祖母听。”
哪晓得异变突生,贺祈话音落下,街头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着马蹄嘶鸣和青年人的惊呼声,一匹马从人来人往的繁华街市中横冲直撞而来。有人骑在马上,高声喊:“让开!都让开!我的马儿受惊了!都给我让开!”
靠近皇城的大街,怎会突然冲出一匹受惊的烈马?百姓们惊慌失措,纷纷躲避开来。膘肥体壮的骏马长啸而来,小贩们连滚带爬地躲开,摆放在原处的摊子上的香料却被马蹄踢翻,四处溅起。
那香料里也不知含了什么刺激性的东西,那马儿本就在受惊,忽而闻到香料气味后,脾气愈发暴烈难忍,竟然彻底受惊,胡乱朝着贺祯所站的方向撞了过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见贺祯还呆呆站在原地,贺祈目眦欲裂,下意识扶着窗门想要跳下去,就身量纤弱、个子不到贺祯下巴高的抱着卷轴的少女在危急关头表现出了令人惊异的镇定。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那少女猛然拽住贺祯的胳膊,拉着他往后退开几步。
发狂的棕马擦着两人的衣摆疾驰远去,很快消失在视线尽头。
贺祯显然被这一刻的惊险吓得回不了神,怔怔站在原地,面色煞白。贺祈也恢复了神智,松了口气后,急急本下楼去找弟弟。
岑稚仍旧靠在茶楼的窗边,看那少女先是看了眼贺祯,然后再低头检查怀中的卷轴是否有损伤。确认一切没大问题后,她继续抱着那被她珍视非常的画卷,默默转身离开。
直到这一刻,岑稚终于看清了这少女的正脸。
出乎意料的清丽秀美。更难得的是眉眼淡然,不笑的时候,唇微微抿着,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气质。
岑稚也是这会儿才发现,原来这少女背在侧身的画袋里,还藏了几枝鸢尾。清新柔软的花瓣从画袋中探出头来,迎风招展,羞怯又动人。
——贺祯拦住她,当真是只为了要看她的画么?
刹那间,岑稚对贺祈方才的说辞起了怀疑。
被贺祈带上雅间,被兄长灌了几杯茶水压惊后,贺祯解释:“我确实是想看她的画……她那卷轴有轻微磨损,我离她近,闻到了画卷里的辰砂和石青等诸多颜料味,便知道她那画少则画了十几日,多则画了几月几年,我实在好奇,便央求她给我欣赏一番。哪知……哪知……”
知道自己方才被救的画面被岑稚三人看到,贺祯羞愧地低下头。
贺祈没好气地打了下他的头:“你知道这姑娘的姓名住处么?人家救了你,我们理应上门拜谢。”
贺祯摇头:“她……她没和我说。”
贺祈瞪他:“没出息!你拦了人家那么久,画没看到不说,连姓名和住处都没问出来?”
贺祯纳闷:“我只想看画,为什么要问人家的姓名和住处?”
贺祈被他问得噎住,一时又好气又好笑。
岑稚给兄弟俩出主意:“要不然你们明日继续来此处?多等几日,说不定就会等到人。”
也没别的法子了。贺祈贺祯兄弟俩点头,打算按岑稚说的办。
被他们忽略了许久的季长松在此时终于出声。
“嗯……不用那么麻烦。”他迟疑着开口:“我想,我应当是认得这位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