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豫梁的一条条热闹拥挤的街道,韶玉回到了家。
她先是将自己的画卷放到屋内,然后把主屋花瓶中略有些蔫蔫的桃花取出,将花瓶换上新水后,插入自己下午才从山中采摘来的新鲜娇嫩的白色鸢尾。
鸢尾的香味与别的花略有不同,有一种淡淡的甜味。
韶玉伸出指尖,小心翼翼触碰了下鸢尾的花瓣。花瓣柔软,在光线黯淡的屋内生动亮丽,韶玉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出了主屋,去做别的事情。
庭院里林林总总摆了十几盆花。韶玉耐心地一盆盆看过去,缺水的浇水,需要修剪枝叶的就修剪枝叶,缺阳光的搬到光线充足的地方,暴晒太多的就挪到阴凉处。
如此忙活半晌,半个时辰很快过去。
家中雇佣来做饭洗衣的仆人秋兰从厨房探出头来时,看见韶玉蹲在花丛中的模样,笑道:“姑娘待这些花真是宝贵,每日出门看一遭,回来再看一遭。说姑娘把这些花儿当做自己孩子来疼的话,我也是信的。”
秋兰是半月前来到家里的。
裴浥考中头甲后,圣上赏给他一千七百贯钱。裴浥用这笔钱先替韶玉买了几身豫梁时兴的漂亮衣裙,然后托牙人雇来秋兰。他本还要替韶玉雇一位侍女,被韶玉拦下:“我才不想身边有人跟着。你还是替自己雇个小厮吧。”
结果韶玉没有侍女,裴浥也没雇小厮,家里只来了一个秋兰。
秋兰是土生土长的豫梁人,丈夫与儿子是在青门大街卖肉饼的。替儿媳将几个外孙看到了去学堂读书的年龄,秋兰便出来找活,想着补贴家用,正巧牙人说有一位中了头甲的大人家中需要一位会做饭和收拾卫生的下人,她琢磨着自己厨艺不错,做事也算麻利,于是便来这家做工了。
事实上,这差事比秋兰事先预想得要好太多。
这家只有两位主子,一位是刚被封为国子监丞的小裴大人,一位是他的义妹韶玉姑娘。两人都是沉静温和的性子,从不对秋兰摆架子,小裴大人初入官场,白日多待在国子学,休沐时也多在家中看书,韶玉姑娘更是安静,每日不是在侍弄她那些花花草草,就是在屋里作画,从不多麻烦她。
这家虽只有秋兰一个下人,但秋兰每日只需做做饭洗洗衣,隔两日清扫下屋子院落,并不忙碌。再则小裴大人给的银钱大方,抵得上其他人家两三人的工钱,秋兰就更乐意在这家待下去了——笑话,有些人在大户人家做事,人情世故烦得人脑子都要打结了,也就出门光鲜点,实际挣得还不如她多呢。
听到秋兰的打趣,韶玉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秋兰不在意,继续问:“姑娘,晚膳做好了——小裴大人还未归家?”
“他今日确实回来得有点晚了。”韶玉抬头,看了看天色:“不过应该快了。”
韶玉估计得没错,一刻钟后,裴浥就回来了。
他回屋换上常服出来时,秋兰已将晚膳端到饭桌上,并很有眼色地回到了厨房,体贴地给裴浥和韶玉留出了说话的空间。
韶玉单手撑着下巴,垂眸看着桌上的饭菜发呆。见裴浥在自己对面的座位坐下后,她才开始动筷。
裴浥道:“下回我回来晚了,你自己先用晚膳就是。不必等我。”
韶玉却道:“习惯了。”她垂着眼眸,仍旧没看他:“一个人吃饭冷清,有人陪着也好。”
过去三年,韶玉和裴浥的确是每日都一起用晚膳的。
想到这,裴浥眉眼软和下来,放轻声音,问她:“你今日做了什么?是在家里读书,还是出门找地方去画你那幅画了?”
韶玉咽下一口饭菜,答:“去城外山上的一座佛塔里临摹佛像了。佛塔在半山腰,香客少,看守佛塔的两位比丘心善,允许我在那里画画,我觉得那里安静,便待了整整一日,快傍晚了才下山回来。”
韶玉有事可做,裴浥心里替她高兴。
但他们毕竟来豫梁不久,豫梁作为一国之都,牛鬼神蛇太多,裴浥总担心韶玉会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被人欺负,于是照旧问她:“今日可有遇上什么事?”
其实是遇上了事情的,不过对她没什么影响。韶玉想着这么一件小事,说出来后裴浥怕是要皱着眉头念叨她两个时辰,犹豫一会儿后,决定隐瞒下来。
“没事。”她反问他:“你回来得晚,是因为国子学的事务多吗?”
裴浥动作顿了顿:“……不是。”
两人朝夕相处三年,韶玉对他早已十分了解。她敏锐地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便放下筷子,抬头望进裴浥眼中,怀疑:“真的没事?”
裴浥叹了口气,跟着放下筷子:“确实有事。”他抿了抿嘴,告诉韶玉:“我方才去了大理寺,看到了他们贴出的告示——几日前的流盗案审理完了,流盗们对自己所做的事情全部供认不讳。”
韶玉的心微微一缩。
裴浥注视着韶玉,沉声道:“他们说,他们从来没杀过人。”
关于绿珠与阿莺的事情,韶玉知道的,早就尽数告诉了裴浥。
见韶玉怔住,裴浥低声道:“蹊跷的地方太多:三年前豫梁城外动手的真是流盗么?出事的那两名女子是绿珠和阿莺么?那人当初派人去欢喜庵里同你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他与绿珠到底是什么关系?绿珠和阿莺真的……”
说到后来,他不由止住话。
裴浥说的,韶玉难道想不到吗?有些事情,她这三年的每一个日夜都在想。可这件事从头到尾就笼着一头迷雾,她除了知道那男人姓严,有一名叫做元山的下人外,别的又知道什么呢?
韶玉很久没有说话。
她兀自坐在那里,直到碗中的米饭都凉了,才慢慢道:“姐姐的事情,他一定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他对我说了假话。”
裴浥问:“你还要查下去吗?”
韶玉拿起筷子,咽下一口冷掉的米饭。再好吃的饭,冷掉的话,下咽总是要困难许多的。韶玉点点头,告诉自己,也告诉裴浥:“要查的,不查清楚这一切,我死也不甘心。”
可是若一辈子都查不清楚,她这一辈子便就只陷入这一件事里了吗?这和魔怔了有什么差别?
裴浥很想这么问韶玉。但看着韶玉冷淡的面庞,又将一切都咽下去。他也重新拿起筷子,心想:算了,魔怔就魔怔吧。她对绿珠和阿莺是什么感情,这么多年下来,还有谁比他更清楚吗?
气氛沉闷时,脚步声起。秋兰站在门外,探进头来,对裴浥说:“小裴大人,小季大人正在门外,说有事要见您。”
季长松?裴浥疑惑,但还是对秋兰说:“请他进来吧。”
秋兰出去没多久,季长松就大大咧咧地来到了屋里。
“希望你不要嫌弃我这么晚来叨扰。”对裴浥打完招呼后,季长松对一旁的韶玉笑道:“韶玉也在。正好,我也有事要与你说。”
季长松与裴浥交情匪浅,三年来,哪怕季长松身在豫梁,裴浥远在江陵府,两人相距千里,但依然没有断了联系,时长有书信往来。
裴浥与韶玉来到豫梁后,季长松也对他们多有照拂。眼下他们住的这处地段不差的院子,就是季长松为他们寻来的。
季长松的祖父和父亲都在江陵府任职,他在豫梁并无亲人在旁。等裴浥和韶玉到来后,他自然比谁都高兴,时不时就要来这里坐一坐,与裴浥说说话。
当然,第一次见到韶玉穿着长裙的模样时,季长松也的确惊诧不已——在沁蓉县待了那么久,他竟不知韶玉原是女儿身!对待韶玉的长相,他倒是表现得并不意外。
“抬棺那日雨下得那么大,虽然裴浥很快将你挡住了,可我还是看见了你的模样。”季长松对韶玉坦诚:“不过那时候我没想得太多,只觉得你是觉得男生女相会惹人闲话,才将自己打扮成那副模样。现在想想真是蠢,我怎么没想到你是女孩呢?”
对于裴浥为什么会带着韶玉来到豫梁,季长松倒是一句没问。
韶玉后来想,或许是他猜到了什么,也或许是他太聪明又太体贴。与裴浥这样犟性子的人做了那么多年好友,他太知道怎么在与人交往中为他人留得体面。
听季长松说起韶玉,裴浥疑心起来,狐疑地看韶玉一眼。他问季长松:“你晚膳用了吗?如果不嫌弃菜有些冷了,我让秋兰为你加一副碗筷。”
季长松下午喝了茶水,吃了些糕点,不过确实没用晚膳。他摸了摸肚子,笑眯眯道:“不嫌弃不嫌弃。”
秋兰很快从厨房拿出一副干净的碗筷,为季长松盛上温暖喷香的米饭。
季长松囫囵吃了两口饭菜,才对裴浥说:“过两日休沐,我想介绍两人为你认识。他们一人是长公主之子、大理寺少卿岑稚,一人是丹青世家贺家长子贺祈。我与他们二人相识有两三年,知道他们都是品行不错的人,所以便想拉你一同和他们来往。”
大理寺?韶玉不自觉向裴浥看去,正好对上他看来的视线。
裴浥皱了下眉头,没有应答,而是问季长松:“你要与韶玉说的是什么事?”
“说的其实是同一件事。”季长松笑道。
他将今日目睹韶玉救下贺祈弟弟贺祯的事情细细说给裴浥听后,对韶玉说:“你们险些被马撞到时,我和贺祈、岑稚二人正在旁边的茶楼里喝茶。本来马冲着贺家二少奔去时,我们都吓得不敢喘气了,直到你将贺家二少往后拉开,贺祈才回国魂来。”
不是说今日没事发生?裴浥瞪韶玉。
韶玉撇开脑袋,眼神发虚:真是要命,怎么难得扯一次谎就被人拆穿了?
季长松没察觉两人间的暗流,径自对他们二人说:“后日休沐,是请你们二人一同去的。既是想有个机会与裴浥你相处,也是希望给贺祈一个向韶玉道谢的机会。怕韶玉一个姑娘待不下去,岑稚还打算喊上他关系亲近的表妹。你们去不去?”
若是只道谢一事的话,韶玉是不愿去的。
只是……
注意到韶玉望过来的眸光,裴浥叹息一声。
他对季长松说:“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们自然没有不去的理由。”
季长松自觉贺祯交给自己的任务完成,心情大好。他拿起碗筷,也不介意菜冷掉了,愉快地在裴浥和韶玉的注视中大口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