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和洛恩在会议室里等待了一会儿，收到呼唤的两位帮手先后而至。

先到的是一位有着艳红色长发、体型娇小的年轻女性，她扎着高马尾，身着黑色西装，外表看着不到二十岁，却给人一种不苟言笑、沉稳能干的印象。

事实正是如此。

她进门之后只是向大白猫点头示意，完全且自然地无视了暴风雪旁边的洛恩，然后伸手拿过桌上的手机，用数据线接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面无表情地低头忙活起来。似是有预感暴风雪会借此机会教学，她从随身包里掏出一对科技感十足的耳机，二话不说就往头上一罩，此过程中甚至懒得往洛恩和暴风雪的方向瞥一眼。

洛恩总觉得，女孩可能是看错了暴风雪的信息，把自己的上司也一并无视了。

暴风雪一副习惯了的样子，在洛恩耳边偷偷说话：“我们这边的人是这样的，除了机器人就是多动症患者。”

“…”洛恩唇角忍不住扬起一点，又急忙收敛笑意，生怕引起女孩的注意。

话说回来，他应该算是机器人吧？看着对面懒得理人、天塌下来都漠不关心的态度，洛恩居然觉得很亲切，甚至有种和对方交个朋友的冲动——他没有胆量真的这样做。

暴风雪趁机给他介绍这位同事，以悄悄话的形式，免得说人坏话被听了去。

“这位是姬丽…姬丽·费亚拉，我们团队里处理自伤事件以及信息技术方面的专家，算是那个‘暴雪小组’的…副组长吧，组长当然是我，我负责处理在伊利斯范围内发生的一切事件。”暴风雪一边查看笔记一边介绍道，讲到这里忍不住骄傲地抖抖耳朵，“她是个超级冷漠的人，像个大反派一样，不过我想你也不会主动接近她的。”

洛恩摇摇头，垂落的发丝扫过暴风雪的脸，害得馆猫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对面的姬丽毫无反应。

“抱歉，”洛恩小声对暴风雪道，“其实…你好像不用靠这么近。”暴风雪的声音已经压得很低了，而且姬丽对他们的对话完全没有兴趣。

“就是觉得好玩。”暴风雪诚实道。他最喜欢以猫猫形态和人说悄悄话了。如果是人类形态的话，且不说他个子很高，这样亲昵的举动一定会显得很奇怪，但是猫猫没有顾虑。

洛恩觉得孩子气的大白猫很可爱，但还是躲远了一点。

暴风雪不情愿地往后挪了挪，然后又习惯性前倾，一边偷瞄姬丽一边对洛恩耳语道：“你还有什么好奇的吗？黑历史之类的？”

“这不好吧。”洛恩下意识拒绝。他之前怎么没发现暴风雪这么顽皮呢？

“她不介意的。姬丽是个很神奇的人，在我们这里既是模范也是警示，她的个人经历大家都知道，她本人却毫无感触。你懂的，有的人就是这种性格。”暴风雪圆圆的脸上露出一个似笑而非的表情，金色的大眼睛却显得单纯可爱，“要不要听？”

警示？这位年轻人做过什么错事吗？洛恩还是没忍住显露出想听的表情。

“你应该能感觉到，姬丽不是活人。”暴风雪伸长脖子，露出一颗小虎牙，作阴险状，像是在给小孩子讲鬼故事。

“…”洛恩并没有感觉到。

难不成真是机器人？他对科技了解不多，但这种技术应该还不存在，还是说，利用法术也能制造出一样的效果？书上明明说法术的局限性很强，对现实世界造成的影响不会太大。

暴风雪发现洛恩的神色中没有一丝惊恐，这才回忆起来这孩子似乎并不怕鬼。话说回来，暴风雪自己也不能算是活人，顶多是会说话的活猫一只。暴风雪仔细思索了一下，惊恐地发现自己其实不是活猫，死过一次的还能是活猫吗？

洛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很没良心地直戳暴风雪痛处：“这么说，她和你是差不多的？”

“不，她不是猫猫。”暴风雪强词夺理。

“我指的是…”洛恩想说死过一次，又觉得不太合适，这可能是暴风雪的心灵创伤。

暴风雪认命的点点头。他刚才根本就是把自己的那桩事给忘掉了。

“姬丽也在现实世界死过一次，但她不是次生神。伊利斯的真正神明只有两位，就是你知道的梅和伊，伊的次生神位置还空着，所以没有其他像我这样的人。”暴风雪解释道，然后等着洛恩做出猜测。称职的老师时刻都想着考验学生的知识储备。

洛恩思索片刻，做出尝试：“既然如此，那么，费亚拉小姐…应该是灵魂经过历练之后重返现实世界的…半神？”

暴风雪投来赞许的目光：“没错。能够以灵魂状态完成九十九次考验晋升半神，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即使在我们团队里半神也很不常见，还是磨练路途上的人类占大多数，所以姬丽是大家学习的榜样。”

“那警示呢？”洛恩想了想问道。

“因为姬丽曾经是那些犯错年轻人中的一员。”暴风雪语出惊人，“她的死因就是坠楼，自伤计划失败的结果。”

“所以才会成为这方面的专家？”洛恩悄悄望向对面安静得仿佛不在场的女孩。

“是的，她比我们更了解这些冒险者的心理，而且在这方面有着一种执念。”暴风雪眼珠转了转，语气古怪，“不过，我觉得她对挽救其他年轻人没有兴趣。”

“或许是觉得他们愚蠢？”

“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姬丽活着的时候精神状态很不好，再倒霉一点都可以列入我们的观察范围了。”暴风雪看了洛恩一眼，说道，“或许那只是她想要获得解脱的借口。当时我们对招募新人的要求很严格，是那次事件之后才放松了标准，资质高的普通人往往生活不幸，更容易被一些团体利用，无论是现实世界还是那个世界的。没能救下她，我们非常懊恼，也有些后悔；没想到，很多年之后，她以半神的身份回归伊利斯，真正成为我们的一员。”

洛恩想起了上次他在报社目睹的事件。

亲眼所见的场景和姬丽的外表融合在一起，他脑海里逐渐浮现出这样一副画面：夜深人静之时，伊利斯市郊某栋荒凉小楼上，红发黑衣的少女一跃而下，随后一切恢复沉寂，造成她死亡的罪魁祸首从暗处出现，冷酷地抹去可能暴露他们身份的痕迹，很久很久以后，警笛的声音划破黎明的静寂。再之后，银发调查员站在案发现场，抬眸望向天际，就像那天一样。

不，不对。洛恩意识到自己的想象存在很多不合理之处。

那时候银发调查员的身份已经诞生了吗？如果他是抛头露面的“普通人类”，必然不能一直维持同样的外表。而且，或许那时候还没有警车，也没有现代科技，人们的穿着打扮也和现今大相径庭。九十九次考验…如果是正常时间流速的话，应该是个极为漫长的过程。

还没等他和暴风雪交流感想，会议室的大门再次被推开。

这次现身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高个子男人，穿着镶有银色流苏的黑色的皮衣夹克和纯黑色皮裤，像是那种大城市常见的疑似□□摩托骑手，一看就经常在夜幕下胡乱飙车。他有着干净利落的黑色短发和如刀斧雕刻出的立体五官，其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狭长的眼睛，黑色瞳孔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还带着一丝微妙的兴奋和期待。

洛恩只是乍一打量，就注意到他脸上和脖子上无处不在的纹身，尤其在靠近眼睛的地方，以及脸颊上，让人分不太清楚那是不是一种特别的眼妆。有点像洛恩青少年时期短暂迷恋过的一些朋克或是金属乐队——对，就连洛恩也有过极度叛逆的时期，那些人身上特立独行又极具反抗精神的气质给过他一些鼓舞。

他也觉得，这个世界分明就很有问题，而且处处都是他讨厌的、可能会伤害他的人。

不过，归根结底，一切的开端是一位长得有点像鸢尾先生的主唱。那是洛恩那时候的感觉，现在看来，其实没有多像，只能说特别不像的地方，五官略有类似，眼睛都长得很好看，性格也都是成熟可靠的类型。

青少年时期的洛恩知道自己短时间内无法再见到鸢尾先生，或许永远都不能再见到。所以他会做出夸张的想象，比如鸢尾先生有双重身份，其实是一位在小城度假的巨星。后来他没法再欺骗自己，主唱的面孔在洛恩眼里变得平庸，最后一点兴趣烟消云散，成了一段黑历史。

回忆起那时候的疯狂想法，洛恩脸上发烫，悄悄抿了抿唇，把视线彻底转向别处。

中年男人打开门的时候，暴风雪就主动跑到桌子靠近门口的那端，免得为洛恩吸引不必要的视线。

男人果然热情地和暴风雪打招呼：“晚上好啊，亲爱的。”

“…”洛恩大受震撼。

为什么要这么和一只猫说话，甜腻腻的好可怕。洛恩似乎忘记了自己也喜欢用奇怪的腔调逗弄大白猫，尤其是在发现暴风雪真实身份之前，像是逗小孩似的。

总之，这位男士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即使洛恩知道暴风雪是他们的上司，还是忍不住想保护他的好朋友远离奇怪人物的奇怪骚扰。

“晚上好，喵。”暴风雪漠然客套，灵巧地躲开男人伸过来摸摸头的手，一脸嫌弃的模样。

男人也不觉得没面子，慢悠悠地后退一步，笑道：“把人交给我吧。”

暴风雪一抬猫爪，装着他们犯人兼人证的不透明牢笼从墙角直接飞到男人面前。

男人熟练地在空中画出一个复杂的法阵。法阵启动的那一刻，牢笼凭空消失，应该是被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那么，祝你们好运。”男人两根手指在空中一挥，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嘴里哼着来源不明的小调。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望向洛恩，和姬丽一样彻底无视了这位暴风雪的新学生。这个过程中，男人和姬丽也没有任何眼神接触，这群人仿佛根本不是并肩作战的同伴。

暴风雪目送男人离去，踏着猫步回到洛恩身边。

“刚才那位是迈尔斯…迈尔斯·图奥米宁，很吵很招人烦的家伙。”暴风雪翻着笔记半抱怨地向洛恩介绍道，“他负责看管触犯规矩的人类，给予他们适当的惩罚，帮助他们重塑三观，领会法术的正确使用方式，免得再走上错误的道路，也算是老师一样的角色。”

洛恩不怎么喜欢那个胆小的青年，但在见过这位怎么看都不是好人的监狱负责人之后，反倒觉得那家伙挺可怜的，说不定要在某个看不见的空间里承受什么非人的刑罚，侥幸活着出来也得缺胳膊少腿，然后在心里阴影中颓废半生…

“他也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邪恶。”暴风雪解释道，“怎么说呢，迈尔斯…是个好人，就是有点怪。”

洛恩一副不赞成的表情。如果那男人不是出现在这里，还和暴风雪打招呼，他一定默认对方是什么邪恶团体的领袖，这或许有点刻板印象以貌取人，实际上他心目中的灰就是这么个形象。

“这么说吧，你见过他。”暴风雪故作神秘。

洛恩仔细思索了一阵，蹙着眉头：“真的？”

“还记得你很喜欢的那组雕塑吗？男孩和很多猫猫。”暴风雪好心提示道。

“记得。”洛恩的确很喜欢那件艺术品，是他在雕塑花园里最喜欢的作品之一。

暴风雪再次语出惊人，以平静的语气揭露惊天秘密：“他就是那个男孩，我就是那只猫。”

洛恩深受打击。明明是很可爱的作品！而且…

“那…不是五十多年前的作品吗？”洛恩脱口而出，拒绝接受现实。这人怎么看都没有五十多岁六十岁的样子。

“是的，但是迈尔斯不是普通人，你想想。”暴风雪再出考题。

五十多年前…洛恩在心里做了做排除法，得出结论：“图奥米宁先生是神之后裔吗？”

“BINGO。”暴风雪点头，“你知识还挺丰富。”

“好厉害。”洛恩态度略有改变，“延长人类寿命是最困难最复杂的神术，不是吗？”

“是的，大部分接触到这个世界的人类只能使用强身健体一类的法术，能对成长衰老过程做出一点点影响的就已经是佼佼者。”暴风雪平静道，“迈尔斯是我见过最有潜力的神裔，可以将自己的衰老拖延近二十年。不过，主要还是因为他是纯血神裔。”

纯血神裔，洛恩在书上看到过这个类别。

一旦某位人类晋升成为真正的神明，他或她所有活着的直系后代的资质都会受到影响，算是一种被动的祝福。祝福的总量是有限的，后代人数越多每个人分到的就越少，因为成神是个极其漫长的过程，动辄几百几千年，所以真正得到有意义祝福的神裔很少。

如果神明没有任何存活的直系后代，这份祝福会自动附着在神明自己身上，颇有种断子绝孙就会变得更强的讽刺意味。如果神明只有一位存活的直系后代，这位超级幸运儿就会被称为纯血神裔，理论上拥有几乎可以直接比肩半神的潜力。

更有趣的是，这些后代的出生和死亡，都会对其他后代的资质产生影响。这导致了许多乱象，特别是那些对人间不感兴趣的神明，他们的后代热衷于自相残杀，个个都想成为那个独占祝福的纯血神裔，有种现实世界争王位或是争家产的感觉。

“迈尔斯可没有对自己的同族下黑手，他就是纯粹的运气好。”暴风雪提前给他打好预防针，书本上这么精彩的内容，想必看过之后都很难遗忘，“自己也比较争气。”

洛恩点点头。对比之下，他就是那种普普通通的人类，没有占到祖先的光，资质也不是同类中拔尖的——洛恩的资质刚刚达到入行边缘，算是被暴风雪破格录取的，凡是能使用法术的，几乎没有人比他水平差，否则根本无缘这个世界。

他将平平静静走完一生，或许在死后还能继续努努力，像姬丽那样作为半神回归，继续守护这座城市。不过，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难度近乎于不可能，否则这个世界上每天那么多人不幸逝去，岂不是很快就会让非自然世界充满形形色色的半神？

所以暴风雪才会把姬丽当做大家的榜样。洛恩没有这种自信。所以，如果他死了，暴风雪会伤心吗？还是说，暴风雪已经习惯了这种分别？

暴风雪见洛恩忽然开始发呆，神情还非常严肃，心里有些奇怪，伸出猫爪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抱歉走神了。”洛恩的视线重新聚焦在大白猫身上。

“所以你也要继续努力啊，我对你有信心，超过那家伙！”暴风雪为他加油鼓劲。

洛恩笑了笑没说话，暴风雪对他好像存在一些误解。话说回来，为什么属下们一个个都如此奇葩，暴风雪却是个温柔和善的性格…除了偶尔有点小淘气。难道他们对彼此都没有任何影响的吗？

暴风雪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情，拍着桌子道：“看到了吧，我就是他们之间的大好人。”

的确，洛恩把手轻轻放在暴风雪的爪子上。

另一边，姬丽终于摘下耳机，郑重道：“电子搜查做完了。”

“怎么样？”暴风雪转过身向她跑去。

“不乐观，对方已经删除了好友，群组也被隐藏，所有聊天记录都丢失了。”

“那家伙果然在场，跑得挺快。”暴风雪心里火气一冒，炸成一只毛线球，“别以为咱们对他没办法。开启全面搜索，一定要把他抓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