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刚进屋的女孩,龙彦东抿着茶,抬了一眼就又收回了目光。
这个女孩她确实见过,龙彦东品着口中甘醇的茶汤,慢慢回忆起来。
女孩应该是跟着龙四太太一同去过东宅的饲料厂,好像来过不止一次,虽然只是远远的跟在四太太身后,但确实是北宅的人。
“坐吧。”龙彦东放下茶杯,淡淡地说了句。
虽然女人脸上带着笑,但举手投足间隐含的慑人气势和疏离感还是让林轻有些紧张,她仍在一旁站着,没有动。
龙彦东眉头一挑,看到面前女孩的模样和以前见过的可不一样,想必是有些怕自己,于是不免笑了笑,收起一身的锋芒,目光也变得温婉了许多。
“过来坐吧,这不都平权了吗,也没什么贵贱之分,坐。”
林轻暗暗地吸了口气,这才走到桌旁坐下。
“我听姜城说过你的事,从你到拳馆,一直到现在,给拳馆出了不少主意,做的非常好。姜小姐我很熟,她可是很少夸谁,能让她认可的,我想应该不错。”
龙彦东边说边又拿起壶,看到她要加水,林轻赶紧接过来,抢过沏茶的活。
女人满意地浅笑了下,继续说道:“我觉得以你的头脑,也不是只想在一个小小拳馆呆着的人,东宅这边确实缺人,但是我不缺跑腿的,我只要真正能帮我做事,做出结果的人,你,想考虑下吗?”
最后的这句话让林轻倒水的动作瞬间停在了半空,甚至连水也溅到了桌面上。
她赶紧起身向龙彦东表示歉意,边擦拭着桌子边慢慢沉下了心,快速思索着龙彦东的话。
林轻偷偷瞥着龙彦东,从女人的表情中,她明白,她没有太多考虑的余地。
这是她回到龙家的唯一机会。
虽然她曾经被撵了出来,曾经十分无助,迷茫,甚至一度怀疑过人生,但好在她非常幸运,遇到了姜城那些人,又慢慢靠经营拳馆和学拳找回了一些方向,但这时,林轻才看清,她要做什么,她该做什么。
龙家就是那个拳台,她只有回到龙家,才是站在拳台之上,才能获得出拳的机会。
她要出拳吗?她当然要!她要反击!
对于曾给她致命一击的那个人,那个她爱着又恨着的人,她必须反击,要让那个人知道当初的决定是错的!她才是真正值得留下的人!
或许有些赌气,甚至单纯的可笑,但越是因为爱她越是要狠狠地报复她,让她后悔她做的一切!
林轻知道此时她可能被愤怒控制了理智,凭着最后的一丝清醒,她慢慢站起了身,安然从容地注视着龙彦东,郑重地给女人鞠了一躬,刚进屋时那些慌张早已消失无影。
林轻的声音不大,但是沉着坚毅,笃定决绝。
“东小姐,我愿意试试,请您给我这个机会!”
—
茶园暂由西宅代管,北宅名下的茶庄“北茶居”也不得不停业。茶庄里有经验的大工暂时调到北宅别的产业工作,一些小工都就地遣散了。
看着大门上涂抹着浆糊贴上了封条,龙彦北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回到北宅时,侯瀚乾恰好来向她汇报海域收获情况。
“侯掌事来的正好,还请到书房一议。”龙彦北一进宅门就招呼着侯瀚乾。
两人上楼刚进书房,何媚端了茶也走了进来,她给两个人分别倒上茶,动作比往常慢了很多,似乎并不想立刻离开。
龙彦北坐在红木椅上,把之前没有看完的一本书合上,扔到书桌的一边,想着上午看到茶庄封门,心情复杂地对侯瀚乾说:“今年茶是卖不了了,今天掌柜把门封了,人也遣散了,但这也不是办法,我想要不把‘北茶居’的牌子先摘下来,换个其他牌子挂上卖点别的?这茶庄从我母亲创建到现在已经十几年了,可刚刚到我手里就暂停营业,这也太难看了。”
侯瀚乾还没开口,一旁的何媚倒是先接过了话。
“小姐,你也说了,‘北茶居’的牌子已经在崑西立了十几年,所以就算今年咱们茶生意不好,但明年老百姓忘了这事的时候,他们想喝茶还是要回来找老牌子,必然还会想到北茶居。可如果牌子拿下来了,一定会被心思叵测的人利用,不出一周,‘北茶居牌子倒了’的事就能传遍崑西,大家搞不好会觉得龙家北宅完了呢。”
龙彦北紧锁着眉头想了一会,抬眼看了看侯瀚乾。
侯瀚乾察觉到目光,立刻上前一步点头道:“小姐,何小姐说的没错,我实在是没想到,何小姐居然对品牌的概念理解到老百姓心里去了。
听了这话,龙彦北仍然愁容不改。
她自然是想利用茶庄做点别的挽回一些损失,但何媚讲的也并非没有道理,可是就这样关了茶庄,北宅今年在茶生意上就完完全全白忙一场,何媚不当家,她不需要算这些账,可自己是必然要算的。
何媚看龙彦北面前的茶一动没动,已经凉了,她立即上前换上一杯热的。然后站到了女孩的身侧,单手落在了女孩的肩上。
“小姐,这事事都有轮回,今年收成好的明年可不一定呢,今年不好的,明年可能就很好了,所以你不要太担心。而且阿媚觉得,老太太让西小姐帮咱们北宅管着茶园,其实是偏心小姐你呢,是为了减轻北宅的负担,老太太何时为这种事发过话啊,这可是头一回,有老太太这么向着小姐你,你还怕什么呢。”
侯瀚乾这段时间已经明白何媚虽然只是龙彦北身边的一个下人,但是地位绝非其他人可比。
不过他也拿不准龙彦北的想法,就如刚刚何媚顺势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时,龙彦北眉头细微地一蹙,这个动作可没有逃过侯瀚乾的眼睛。看来小姐对这何媚还是有一些保留。
但紧接着对何媚的那番言说,龙彦北并没有阻止,也似乎听了进去。
侯瀚乾心里琢磨了一下,他拿不准龙彦北的态度,还是先附和着点了点头。
见侯掌事都表示赞成,何媚更自信了些。
她脸上露出笑意,道:“小姐,刚才看你那么急,我其实有个好消息都没告诉你呢。我现在也不是天天在家闲待着,这两天我去帮着负责房产的阿笙租房,阿笙虽然在这行做得久,但毕竟是个男人,我这嘴一笑,脸一迎,一下子就帮他租出去两套房,小姐还记得东郊有个最旧的宅子吗?告诉你噢,那个,阿媚给租出去了~”
说完,何媚颇为得意地笑起来。
“东郊?你是说那个多少年都租不出去的房子?阿媚你能把那个房子租出去?真的吗?”龙彦北仰头,半信半疑地问。
何媚扬起唇,使劲点点头:“那当然,阿媚哪敢欺骗北小姐。”
龙彦北脸上的神情从疑惑变成了惊喜。
北宅东郊那房子搁置了太多年,她母亲龙四在的时候也没租出去过,怎能想到何媚居然能把那老大难的房子租出去。
龙彦北略带赞赏地看着何媚,今日第一次露出开心的样子。
侯瀚乾也借机赶紧跟上话:“小姐,何小姐也这么能干,又是最体贴您的人,咱们北宅绝对是未来可期,所以小姐真的没必要为茶庄现在这点波折担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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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那天见面后,林轻便跟着龙彦东到东宅做活。
东宅下的产业大多是畜牧饲料业,虽然林轻原先跟龙四太太的时候有接触,但也只是知道个表面,如今真要研究这些产业中的要点和门道,林轻便天天扎在那些厂里,和那些工人同吃,大大小小的细节都去学,就差跟工人们同住了。
这天林轻正在东宅的饲料厂里和师傅聊着,她一边问一边看,还一边拿着草本记着,师傅看这小姑娘好学,就和她仔细讲着秸秆加工成饲料的详细工艺和要点。
没待一会,林轻就听见车间外有些动静。
身旁的师傅闻声突然一拍脑袋,像是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恍然道:“哎呦,我这光顾着跟你说话了,今天东家要带北宅的小姐来看生产车间,这会肯定是来了,小林,我得去接待小姐去了,你自己看看吧。”
说着,那师傅赶紧用脖子上的布巾擦了把脸,拔腿就往车间正门跑去。
林轻还愣在原地,可很快她就反应了过来。
北宅的小姐?
林轻从师傅的话里捕捉到了这个信息,那个人要来?或者,已经来了?
她抿了抿唇,突然觉得心口闷得发慌。
这个饲料厂是东宅的产业,也都是龙家的,只要在龙家之内,她难免会和那个人有交集。只不过现在她并没有做好和那个人见面的准备,无论是心理方面还是能力方面。
可是现实又哪会给人给她准备的时间,生产车间有两个门,此时后门恰好有一排驴车在装饲料,林轻甚至没来得及犹豫往哪走时,龙彦东已经带着人走进了车间正门,而且远远便看见了她。
见林轻在那边,龙彦东微微一笑,朝身边的妹妹说道:“对了小北,我这才招来了一个女孩,第一眼见她我就觉得熟,好像这丫头之前跟过四太太,不知道你认不认识,你看,就是那边那丫头,林轻。”
这个生产车间不算太大,林轻看着龙彦东一行人从正门慢慢走近,虽然她的目光不想停下,但还是无法闪躲地落在了那个人的身上。
这是她离开北宅后第一次见到龙彦北,远远望去,龙彦北穿着素白的缎裙,本就清瘦的女孩如今身影更加纤薄,原来晶亮的眸子也黯淡了许多,笔直的背也显得微微有些弓了。
林轻收回目光,她紧紧咬了咬下唇,让自己稍乱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
见到平时伶俐的林轻今天突然哑了,龙彦东走近说道:“怎么了,不是挺有礼貌的嘛,怎么不叫人?”
林轻这才稳了心绪,知道刚刚自己确实失礼,立即欠身行礼道:“北小姐好。”
龙彦北的目光凝了凝,她一直盯着林轻,嘴角隐约抽动着,眼睛有点红。
林轻离开北宅这么久,她并不是没有想过找她。可当时人是自己决定让走的,她实在觉得没有脸去找回林轻。
北宅不像以前了,日子不再好过,这个时候找林轻回来,难道让她和自己一样承受一天天的压力吗?
何况何媚也在,自己恐怕真的难以处理好她们两个人的关系。
龙彦东并非没有察觉到尴尬的气氛,但她并不知其中原因,于是朝林轻问道:“平时挺灵的一姑娘,怎么今天却嘴笨了?你在北宅呆过,和北小姐不熟?”
林轻早已恢复了往常的沉稳,她脸上神色淡淡,低头看向地面,不带任何语气地回道:“东小姐,我在北宅也只是个下人,下人都认识北小姐,只是北小姐并不认得我,毕竟小姐……尊贵。”
龙彦东点了点头,她当然也不认识东宅的所有下人。
可身旁的龙彦北因为这句话已经变了呼吸,刚才微微发红的眼角也越发湿润起来,她揪住衣裙的一块边角,紧紧地攥在手里。
“好了小北,咱们到那边看看吧,你上次的那批秸秆质量不错,下次……”
龙彦东引着妹妹边说边往车间深处走去,陪行的东宅和北宅的下人也都跟在后面。
人群渐渐走远,林轻依旧垂眼望向地面,几缕头发顺着脸颊掉落下来,耷拉在脸边,遮住了她的视线。
她想要抬头看,她想看看那个消瘦的女孩,即使只是她的背影,这是她发自心底的愿望。
可是今日的相见让她的心更痛了,痛得她抬不起头,张不开眼,无法再去望向那个灼痛她心的人。
林轻狠狠地攥紧拳头,她慢慢闭上眼,屏蔽掉那些一度纠缠不去的痛苦。而当她再次睁开眼时,那双好看的眸子中只剩下丝丝寒意。
回到这个拳台,就是要有出拳的机会!林轻坚定地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