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过后,崑西气温稳定上升,倒春寒的影响也彻底过去。
虽然茶商陆续排队上门求购,可北宅明前茶收成损失了近八成,收下来的那点茶质量也较往年差很多,即使茶商高价相求,可林轻为了北茶居的名号,绝不售卖下等茶。
看着茶商们叹着气失落地离开,林轻也不觉感叹,在这样的气候下,这一年茶的生意注定不会好做。
龙彦北不在崑西,全靠林轻撑着北宅内外,可这些时日,林轻明显感觉精力不济,怀胎五月有余,小腹隆起竟比同月孕母还大些,林轻原本消瘦,如今早起穿衣时腰带都比以前宽松不少。
最让林轻烦恼的是她的食欲越来越差,虽说李医师总叮嘱她肚里的小东西需要补养,可林轻却什么都吃不下,口舌发苦,吃甜不甜,吃酸不酸,有时饭食没吃几口就吐了个干净,整个人也越发乏累疲倦。
林轻身体的变化小环看得最清楚,她虽没照顾过孕妇,可小丫头好问善学,也观察得仔细。
以往小环跟在龙彦北身边,林轻刚嫁入北宅,对龙彦北管教严格之时,小环只觉得这姨太太凶太狠,仗着太太敬她便欺负太太,可渐渐北宅被运营得越来越好,龙彦北也摆脱了失去双亲的痛苦,在林轻的磨砺下成长成一名真正的宅主,小环对林轻也更加认可。
如今,林轻身怀六甲,不但要处理倒春寒带来的茶园危机,周转内外的同时还得日日应付龙老太太的刁难,可无论事情多繁杂,老太太如何责难,林轻竟能不气不恼,事事处理得当。
个把月相处下来,小环对林轻的态度已经变成了由衷敬佩,她一边对舒儿说着对姨太的崇敬之意,一边嘱咐舒儿要更加细心照顾姨太,这才不枉太太对她们的信任。
舒儿虽也知道学,可小环叨叨多了她也免不住左耳听右耳冒,隔三差五就会被小环在脑袋上暴几个栗子。不过小丫头心大,从不往心里去,毕竟有小环在,粗心大意的她也少挨虹姨了几顿骂。
这日早饭已经放凉,林轻还未从老太太屋出来。
舒儿蹲在门口,单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打着呵欠。小环却是一脸烦闷,手提长裙走来走去。
虽然当面不敢说,可小环对龙老太太一肚子意见。
在小环眼里,老太太连同她身边的那个虹姨都一样的刻薄尖酸。老太太觉少起得早,明知孕妇身子沉嗜睡,却以早不请安不敬为由,要求姨太早起请安。
每次请安不但要姨太敬茶,还总要责备几句,那些责备根本就是没事找事无中生有,有时明明是老太太换着花样要着要那,姨太买了说姨太乱花钱,姨太不买又得说是姨太慢待她,总之怎么都要说姨太几个不是。
眼看这请安都快半个时辰了,姨太还在屋里,小环猜想今日老太太必定又在说倒春寒一事。
小环如今事事都向着姨太,倒春寒这事她全程都跟在姨太身边,眼看是姨太在各种尝试法子挽回损失,连茶园的老钱都要放弃了,姨太却没放弃。
崑西地区农耕为主业,人人都知道种地是看天吃饭,这样的气候完全是天意,尤其这般严重的倒春寒,连经验丰富的老钱都说这是几十年一遇,可到了龙老太太这,竟也成了谴责姨太的理由。
一想到这,小环就气不打一处来,她气鼓鼓地站在老太太门外,想着等太太回来定要跟太太好好说一说,就算不能给姨太讨回公道,也要让太太知道姨太受了多少苦。
小环这边还在赌气,就听老太太的卧房房门吱嘎一声推开,林轻半垂着头缓缓迈步走出,小环一眼便看出姨太面色惨白,明明刚起床时还面带朝气,可从老太太房里请安出来,就如此心慵意懒,身乏腿软,定是老太太又让姨太跪了这么久。
“姨太……”
小环和舒儿一同围上来,左右搀扶着。
“姨太,时候不早了,我扶你去吃些东西吧,不吃东西身子哪扛得住。”
请安了这么久,出来时林轻已经摇摇欲坠,两个小丫头实在怕姨太撑不住,于是立即争相拥着林轻去吃饭。
可林轻脚下却没动,而是挤出一个僵硬的笑,朝两人摆了摆手,如游丝般轻语:“简单点,送到偏厅。”
小环见姨太这般虚弱,也根本吃不下东西,眼圈都泛起了红,心里又把老太太暗骂了几个来回。她朝舒儿扬了扬下巴,舒儿立即领会,顾不得撞着旁边的下人,拔腿就往厨房跑。
林轻闭着眼倚靠在偏厅的罗汉床上,右手轻抚着小腹,腹部明显隆起,身子也越发觉得沉,行动越来越不便,以前在老太太那跪就跪了,可现在稍微跪久些就很是乏累。
今早老太太又提起上月茶园铺草熏烟一事,老太太责骂林轻花费巨大却没什么效果,明前茶几乎全部损失,错误决策白白耗费银两。
面对老太太的责备,林轻无话可说,只能跪着听罚,她以为老太太和往常一样说累了便不说了,可谁知老太太今天劲头十足,越说越起劲,到后来林轻都有些跪不住了,幸亏虹姨搀她才起得来。
舒儿过来收拾时,看到桌上的清淡粥水姨太只是吃了几口,之前端来的燕窝更是一口没动,心疼怜惜地说:“姨太,您再吃点吧,今儿个您还得见那潘掌柜和肖家主呢,才吃这点哪行,那燕窝……太太嘱咐您每天补身子的……”
林轻并未睁眼,手都没抬,只是晃了晃手指:“拿下去吃了吧。”
舒儿看着林轻突然捂住嘴,上身不由自主地前倾,然后又缓缓靠回去,知道姨太这又有呕哕之意,赶忙倒杯茶给林轻顺顺。
舒儿端着饭食和燕窝退出偏厅时正碰上了小环,舒儿朝小环努了努嘴,小环会意接过舒儿端着的一个食盘,手脚也放得更轻了些。
两人悄悄离开,让姨太清净休息。
以往林轻也常把一些好吃好玩的分给舒儿这些下人,有身子这些月里,随着林轻食欲大减,舒儿更是经常和下人分吃姨太的餐食,以免浪费。
但今天,姨太连十分珍贵的燕窝都分给了他们,舒儿端着食盘,边走边盯着那花瓷盖碗,心里不住地想这姨太才吃得上的好东西究竟是个什么神仙滋味。
舒儿正想着,一抬眼就望见了刚从小厨房走出来的虹姨,虹姨面色阴沉,经过舒儿身边时特意撇过头,甩了小丫头一个冷脸,舒儿心里发虚,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自己绊倒自己,幸好小环在身后扶了她一把,舒儿这才站稳了脚。
虹姨如此这般则是因为前些日子的一次午饭,舒儿端着汤,笨手笨脚差点将汤洒到老太太身上,当时也幸好小环眼疾手快,用手直接挡住汤池,热汤没洒出去,淋了小环的手。
虽没伤到龙老太太,但虹姨还是给舒儿痛骂一顿,几天都没给她好脸色,舒儿有错,再见到虹姨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想到这件事,舒儿再看看端着的花瓷碗燕窝,又回头看看小环缠着纱布的右手,对小环的感激之意更甚。
若不是小环,自己指定会被虹姨打死,平日里小环就总是帮她,这次更算是救了她的命,想到这舒儿便下了决心,把端住燕窝盖碗的食盘端到小环面前。
“小环姐,这燕窝是太太从崑东带回来的好东西,姨太碰也没碰就分给了咱们,前几日你为了我烫了手,为了谢你之情,这碗燕窝就给小环姐吧。”
小环刚放下手里的东西,笑起来说:“不过是烫了下而已,无碍,这等好东西我们这些下人哪吃的到,姨太分给咱们,咱俩一同吃吧。”
“不不不~”舒儿摇着头,端着瓷碗神色特别认真,“小环姐,你帮舒儿的哪止这些,我平日太粗心了,什么事都做不好,是姨太宽宏大量,还有你帮忙提醒,我才有今天,若是遇到老太太那样的主子,遇到虹姨那样的人,我早不知被打死多少次了。”
小环擦了擦手,朝舒儿莞尔一笑,这才慢慢接了花瓷碗,小心翼翼端在手里。
在舒儿的注视下,小环打开瓷碗,用瓷勺舀着柔滑浓腻的凝乳状物送进了嘴里。
她抿了抿嘴唇,立刻被口中柔软爽滑的口感震惊到了,小丫头弯了眉眼,把碗送到舒儿面前说:“你也尝尝。”
“不不不,这碗是小环姐一个人的。”舒儿赶紧往后退了两步,让小环独享燕窝。
见小环吃得高兴,舒儿也暗暗开心,虽说自己没尝到是什么滋味,但她并不在意。
这段日子里她让虹姨折磨够呛,小环一次次相助让她少受了太多责骂,她是真心感激小环。她知道小环爱吃,这燕窝她也算是借花献佛了。
舒儿往周围环视了一圈,有些纳闷做饭的宋姨为何此时不在小厨房,但想到一会姨太歇息后还与肖家家主有约,她也顾不上这些,如今她和小环负责姨太起居出行,小环心细负责姨太的身边事,她则是与墩叔小郑沟通出行上的事。
小环细嚼慢咽吃得仔细,舒儿便朝她道:“小环姐,再过一个多时辰姨太就要动身了,我先找墩叔安排车马。”
小环点点头,让舒儿赶紧去,自己手上也加快了动作。
知道姨太今日身子乏累,早上还在老太太房里跪了那么久,小环特意准备回房去找厚实的铺盖和衣物,打算把马车上铺舒服些。
翻着翻着,小环渐渐感觉肚子发痛,她忍了忍,想着一会找完东西赶紧去趟茅房,便没太在意。
可肚子的疼痛越来越厉害,她还泛起阵阵恶心,喉咙也开始觉得难受,似是有团火在烧,小环用手压着胸口,想强忍了着,可腹部一紧,一口苦水吐了出来。
这时小环已经觉得十分不适,可刚刚找铺盖耽误了不少时间,虽然肚子疼得她呲牙咧嘴,但想着自己可不能误了姨太的事,于是强忍腹痛,抱起东西下楼往偏厅走。
下楼的过程是想象不到得艰难,腹痛不但没有好转,竟越来越厉害,小环的嘴唇开始哆嗦,她抱着衣物铺盖,两条腿不住地发软打晃,小环依然勉强坚持着,疼痛让她额头上全是汗,不得不倚靠着墙边一步步艰难地往下挪。
以往并不远的路程,在如今的状况下异常遥远,小环只能心念着姨太的事来忍耐无法言说的疼,她向偏厅一寸一寸地移,脸色苍白,短短的时间里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襟,她的眼睛酸痛,视线开始有些模糊,喉咙里像是搁了盆炭,烧得她喉眼发干。
眼看偏厅还有十步远,小环喘着粗气,手指死死抱着怀中的衣物,她试着再挪动一步,可疼痛让她彻底失去了力量,整个人歪斜着倒在了墙边,铺盖撒了一地。
“小环姑娘,你怎么了?”一个扫洒的下人刚从院中进来,一眼便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小环。
下人都知道小环是给太太姨太做事,平时活泼灵动,从没什么愁事,见她模样怪异地跌倒,赶紧走过去。可就这么一看,那下人竟被小环扭曲的面孔吓了一跳。
疼痛撕扯着小丫头以往清秀的面庞,汗水泪水布满小环的脸,她呼吸短促,全身的筋骨都在抽动,牙齿咯吱咯吱咬着,发出骇人的声音。
“小环!小环姑娘!你这是……”那下人惊恐地叫了起来,他的声音很快便引来了其他家奴。
舒儿安排好了车马往偏厅走,还没走到连廊就见到几个下人都围在偏厅附近,她心里下意识警觉起来,想着是不是姨太有什么事,赶忙快了脚下的步子。
然而还没到跟前,她就依稀透过人缝看见了倒在地上的身影,粉白色的衣裙散着,绣花布鞋掉了一只,她熟悉的身影以奇怪地姿势瘫倒在地。
“小、小环姐!”
那身影舒儿再熟悉不过,看到是小环出了事,舒儿死命扒开围着的家奴,可冲进人群,舒儿却被面前的惨状吓了一跳,一张惨白的脸顿时出现在她的面前,那张脸没了往日顽皮的笑容,也没有指责她时的严厉,嘴时时翕张着,口唇泛着青紫,唇下、衣服上满是呕吐出的浊物。
“小环姐!你……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眼泪瞬间从舒儿的眼眶里涌出,她扑到小环身前,唤着小环,伸手去拉小环的手。
她只觉得小环的手冰冰凉,手像是僵了一般,让她怎么拉都拉不住。
“小环姐,你别吓我啊!你怎么了啊?你、你、你……你别怕,别怕啊!我扶你起来,我扶你回房……”
舒儿说着就去扶小环的身子,想要把小环搀扶起来,可她刚抱住小环的脖子,就感觉身前一热,一口鲜血从小环的口中喷出,扑了舒儿一身。
这口血吓坏了围观的下人,有的见了血甚至往后退出一步,也有想上前帮忙却不知该如何是好的。
眼见小环的情况越来越遭,廊道里嘈杂声越来越大,很快惊醒了偏厅里休息的林轻,林轻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她一推开偏厅门,就看到众人惊恐的神色。
看到姨太,下人们纷纷点头行礼,虽然还七嘴八舌议论着,但也立即给林轻让出路。
伴随着舒儿的哭声,林轻也被眼前的场面惊住了,此时的小环已经浑身是血,眼神麻木又空洞,往日灵巧的手像鹰爪一样勾着,两条腿病态地扭曲着,手指、嘴唇呈茄紫色,呼吸急促却很微弱,而她的身下湿漉一滩,似是完全失了禁。
林轻知道小环从不是娇气说疼的姑娘,若不是遭受着巨大的痛苦和伤害,平日活灵活现的小丫头哪会是如今这番模样。
林轻环视四周,看到周围的人都被吓得一动不动,怒道:“小医师呢?你们都愣着干嘛!快去寻小医师来啊!快去!”
虽故作镇静,可颤抖的声音早已出卖了林轻,她的眼里根本噙不住泪,豆大的泪滴落在小环散落在地的裙摆上。
下人们这才像惊醒一般,腿脚快的赶紧去找李医师留在北宅的小徒弟,几个人连拉带拽,几乎是拎着小医师来到了廊道。
然而小医师只朝上前小环看了一眼,又简单把了下脉,就表情凝重地转头看向林轻,悲叹地摇了摇头,退到了一边。
舒儿读懂了小医师的意思,顿时泣不成声:“小医师!你有法子的!你一定有法子救小环姐的!你救救她!求你,求你了!求你救救她!”
她扯着小医师的衣角,怎么也想不到刚刚还好好的一个人,还和她有说有笑,现在竟满身是血,连小医师都没了法子。小丫头用手捂着嘴,泪如泉涌。
林轻看到小医师无奈地神情,并没再问,痛苦已经将小环折磨成了认不出的模样,她努力忍着泪,缓缓蹲下来,拉起小环如冰的手,在最后的时刻让小环尽量安心。
小环的目光已经呆滞,嘴唇甚至无法翕动,只有眼球在微微转动。她脉脉地望着林轻,又几乎用了全身最后的力量,朝舒儿动了动眼,眼睛像干涩的关节,艰难地做着最后的运转。
舒儿一下子扑跪在地,她知道小环在这个时候还在为她操心,她拉起小环另一只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悲痛地哭道:“小环姐,你放心!你放心!我再也不马马虎虎了!我再也不粗心大意了!我以后……一定……一定好好伺候姨太……呜呜……伺候太太……小环姐……小环姐……”
小环的眼睛再也没有动,但那神情好像比刚刚剧痛时缓和了很多,她似乎是不痛了,也似乎是听到了舒儿的承诺,眸光定定地,暗淡了下去。
随着舒儿一声哀嚎,林轻整个人瘫软在地,她拉着的那只手好像瞬间失去了生气,如雪中的磐石。
林轻看着小环那双至死都没有合上的眼,只觉得胸中有股气怎么也喘不上来,她按着胸口,在哭声和碎语声中觉得天旋地转,周遭一切都悬浮而起,林轻眼前一黑,软塌塌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