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下老太太回老宅,还没等虹姨开始收拾,龙彦北安排帮忙的下人已经排在了老太太卧房门口。
虹姨瞅着围成一圈的丫头小子,嘴上不说,可心里却在嘀咕,这是什么宅主威严呐,撵起自己的亲奶奶这般不留情面。
翌日,虹姨一早就以采买之名出了北宅,一路上她左右环顾,确定没人跟着,匆匆往街市赶去。
虹姨口干舌燥走了半个时辰,总算看见一个茶水摊,虹姨气喘吁吁走过去,刚坐下准备歇个脚,就见着舒儿一身白裙迎了上来,一屁股坐在对面。
虹姨顿时愣住,呆呆地瞧了小姑娘半晌。
“你……你怎么在这?”
舒儿见到虹姨还有些胆怯,毕竟之前被虹姨骂得多了,一看虹姨的脸就觉得她要骂人。
可怕归怕,小丫头还是记得太太的嘱咐,一脸单纯地回道:“听说您一人出来采买,太太不放心,让我来帮您。”
虹姨斜她一眼,带着不悦道:“今儿个是小环的头七,你和她关系最好,难道不该去给她烧点纸钱吗,我这用不着你。”
听到小环的名字,舒儿的眸色微微暗了一瞬,但她很快又振奋精神,略去虹姨的不耐烦,带些执意地说:“我回去定会给小环姐姐送些银钱,可我想,她更希望我好好过下去,听太太姨太的话,好好侍奉好她们,今日我就按太太吩咐,陪虹姨您把老祖宗的事办好,也别让您老累着。”
舒儿边说还边朝另一边指了指,虹姨一看,心里更烦闷了,舒儿指的那人正是小郑,他拉着马车,正在茶水摊旁候着。
这一天虹姨过得那叫一个心烦意乱,她本以为自己早上走得悄无声息,连管家墩叔都没瞧见她,一路上也没见到相识的人,谁知这倒霉小丫头竟能跟来,她自己来不说,那赶车的小子居然也来了。
而且这死丫头就跟个狗屁膏药一样粘人,不管走快走慢,走左走右,她都寸步不离,说那小丫头笨吧,可盯人倒是盯得紧,而且不论虹姨阴阳怪气还是指桑骂槐,小丫头都像是没听见似的,呆头呆头地跟着,气得虹姨直翻白眼。
有那么两回,虹姨好不容易趁舒儿不备闪过街角就要走,可舒儿不见了,那赶车的小郑又迎面对着她憨憨地笑。
虹姨真是欲哭无泪。
三日后,龙彦北和两位姐姐一同送老太太回了老宅。
龙彦东和龙彦西只知奶奶在北宅身子养好了不少,如今开了春,天暖了,要回老宅去住,并不知北宅遭人下毒一事。
祖孙四人和和美美地在偏厅喝茶闲聊,虹姨却揪着管家老丁到了庖厨,老丁躬着腰抬着眼,在虹姨不断追问下,老丁才说,小燕,跑了。
“跑了?”虹姨不可思议地瞪着老丁,“那么大一活人,怎会跑了呢?”
老丁摇了摇头,道:“我哪知道,那丫头以前做事还算勤快,可自打老祖宗去了北宅,小丫头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什么都不做,叫她喊她也听不见,这丫头,真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做事都是给老祖宗看的。就在前天,小丫头早上起来收拾了东西就从后门溜了,谁都没瞧见,而且那丫头手脚也不干净,人跑了,还顺了东西去。”
虹姨一听,眼睛瞪得更圆。
“顺了东西?她顺了老祖宗什么东西?你们查清没?”
听虹姨这么一问,老丁咽了下吐沫,瞅着虹姨半天没说出来话,虹姨心觉不对,老丁以往不是个遮遮掩掩磨磨蹭蹭的人,他不吭声,可那眼神分明是有事。
“老丁,老祖宗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出了事你瞒也瞒不下,莫不如同她讲清楚,那丫头再不是东西,做了蠢事,都得老祖宗定夺。”
老丁咂摸着虹姨的话,点点头,不过他还是忐忑地又看了虹姨一眼,过来好半天才慢慢说:“那丫头没偷老祖宗的东西,而是把你那些银票首饰翻了去。”
虹姨愣愣地看了老丁半晌,以为自己听错了,待老丁又重复一遍,她当场呆住了,也顾不上老丁了,直奔自己房里去。
老太太回宅,虹姨忙前忙后,自己的东西来不及收拾,连卧房门都没进,此时进来,才发现虽然屋内摆设照旧,可床榻上却是乱糟糟一片,被褥散乱,她用来存放银钱物件的木匣被翻开,倒扣在床边,木匣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留下。
虹姨顿时傻了眼,她腿一软,整个人恍恍惚惚摔坐在地上,脑袋里一片空白。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虹姨才回了点神。
她颤巍巍地抬起手,合上木匣,瞅着原来满当当的匣子,现下变得轻飘飘的,又差点气吐了血。
她跟着老太太几十年,自己没儿没女,老太太可怜她,有什么好东西也不忘给她一些。
她这是攒了一辈子才攒了这么一匣子东西,珍贵得要命,首饰舍不得戴,银票舍不得花,平时都是拿出来看看又赶紧收好,可现在却被那混蛋玩意全都顺了去,虹姨心里又气又恨,那死丫头人跑了,她找不到人打也找不到人骂,满肚子气完全无处发泄,堵在胸口憋得人喘不上气。
直到三个孙女都走了,龙老太太才知道小燕顺了东西跑了这事。
世家大宅跑个下人算不上什么事,虽然偷了些东西,倒也没必要报官拿人,可见虹姨眼圈通红,情绪低落,老太太还是有些心疼她,于是亲自选了些好东西给虹姨补偿。
虽然跟在老太太身边一辈子,但虹姨很清楚主仆身份,她感激涕零,跪在老太太脚边,老泪流了一地,感激的话说了一箩筐。
龙老太太无奈地摆摆手:“行了,你跟了我一辈子,这些话就不必说了,岁数大了,这些都是身外之物,给你了让你安心欢喜,比摆在我这要好,拿去吧。”
说完,龙老太太打了个哈欠,露出一脸倦意。
虽然她现在身子骨硬了不少,可折腾一日总是乏累。
虹姨又抹了几下脸,总算收了泪。她早已收拾好卧房,下人递来漱洗盆,她便跪下帮老太太退去鞋袜,洗脚就寝。
龙老太太瞧虹姨神色缓和了,心里也踏实了点。
只是想到那个跑了的小燕,又联系北宅发生的事,老太太心里不免琢磨,难不成真是自己冤枉了林轻?下毒或许只是那做饭婆子报复?
老太太依稀记得小燕和北宅那贱奴是有些关系的,小燕跑了也许是担心她回到老宅,因自己和下毒的贱奴有关系而受牵连,所以才一走了之。若是这样,倒也说的过去。
不过再低头看着为她洗脚的虹姨,龙老太太又有些惋惜,她记得虹姨没有儿女,对小燕很是关照,要是那丫头能给虹姨养老送终也算不枉费虹姨对她的好,可谁知好心竟换了驴肝肺,人走了,连东西都偷光,也难怪她这般难过。
照顾老太太睡下,虹姨慢慢从卧房退出来回到自己屋里。
木匣又放进了东西,总算不再是空空荡荡,可虹姨的心却再也没法满当。
她望向窗外,风影摇曳,乌云时不时遮住月亮,如同泼下的一道道墨迹,忽明忽暗。
虹姨坐在床榻边,心里越发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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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回了老宅,连带着在时那些严苛的规矩也一并离开,北宅所有的下人都松了口气,宅子终于恢复了平静。
下毒一事龙彦北让墩叔严查了北宅所有下人,但最终并未查出其他人与此事有关,只听几个平日运菜的下人说,出事前半月,宋姨外出过几次,可去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不得而知。
没了小环在旁边说笑斗嘴,舒儿一个人的时候总是蔫蔫的,像是丢了魂。
小丫头知道这样不好,每每想到小环以前总是敲打她提醒她,舒儿就又振奋精神,在姨太和太太身边更加认真卖力。
不过和舒儿相比,龙彦北对林轻的照顾更加体贴入微。
之前冬季,除却过年,她大部分时间都去了崑东,连明前收茶都没赶上,现下总算能在林轻身边,又临林轻身子不便,龙彦北便无微不至地照顾着。
林轻早上倦懒,瞌睡起不来,龙彦北也同她一起晚起;林轻中午吃了饭,晒会太阳就犯困,龙彦北也陪她午睡;林轻肚子日渐增大,弯不下腰,翻身困难,龙彦北便什么都不让她做,自己当起了林轻的手和脚,替林轻拿替林轻走。
然而这样的日子没过太久,林轻便说什么都不让龙彦北再陪她堕落了。
又一个明媚的午后,阳光暖暖照进卧房,林轻却没像平日那样午睡,而是搡着龙彦北的腰,用着力把龙彦北往床下推。
龙彦北惨兮兮地望着林轻,只能被林轻推着往外挪,她既怕林轻太用力动了胎气,又实在想寸步不离陪在林轻身边。
眼看半个身子快被推下床,龙彦北面带无辜地拉着林轻的手,边摇边说道:“阿轻,就一日,就一日,让我再陪你一日,可好?明日我便不陪了,真的,真的,骗你我是小狗。”
林轻叹了口气,瞧着那边信誓旦旦承诺,可是早就当了好几天小狗的龙彦北,摇头说:“不行,你都推了几日了。”
龙彦北知道自己理亏,她垂下眼,先是默不作声,不一会便开始抽搭起鼻子,那眼角似乎也在几声抽搭下渐渐红了起来。
林轻抿住唇,暗暗无奈。
她太清楚龙彦北的小伎俩了,撒娇哭鼻子可是北小姐在她面前的惯用手段,以往确实每每都会得逞,可今日,林轻可不能再让龙彦北如愿。
她握住龙彦北的手,神情异常严肃地说:“小北,我知道你想陪着我,知道你珍视我,爱惜我,我其实很清楚你说出让奶奶回老宅的话是鼓起多大的勇气,你定是做好了被训斥的准备,我知道你做这些都是为了我,但是小北,你更应该明白,现下对我、对北宅最好的方式,便是寻到方法,让北宅有能力面对可能出现的危机。”
龙彦北眸光泛起水润,林轻轻轻一瞥,心也跟着紧了一促。
她拉过龙彦北,把刚刚被她快推下床的人拉到自己身前,双手捧着脸,用指肚抹了抹龙彦北的眼角,在微翘的鼻尖上轻轻吻了下。
“小北,你不想走,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可你我都清楚更重要的是什么,我不想你只为了片刻安宁而留在我身边蹉跎,既然那日你同奶奶说你是一宅之主,那就该去做宅主该做的事,对吗?”
龙彦北双眼噙着泪,终究没让泪滴滚下。
林轻的话句句在理,曾经两人忘记疲累,不夜不眠,共同商议谋划北宅未来的场景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很多事还未有着落,她也没找到让北宅不惧危机的办法。
可看着身怀六甲的妻子,龙彦北又惴惴难安,不在宅里的每一日她都担心着林轻的安危,之前怕奶奶责难,现在又遇投毒一事,虽没查出什么,但龙彦北直觉此事绝非宋姨个人所为,而后还将面临什么,事事难料。
想到小环丢了性命,想到林轻的背后可能藏着一只黑手,暗藏杀机,龙彦北就坐立不安,忧心如焚。
捧着龙彦北脸的双手敛了敛,一个温软的唇轻触上来。
鼻尖被林轻轻轻柔柔擦蹭,唇珠被舌尖勾起吮裹,龙彦北心中的忐忑在舌尖的推搡中,被甜蜜的缠绵微微抚平。
林轻停下来,抚摸着龙彦北清秀的面庞,听着那被撩拨到短促的呼吸,露出浅浅的笑。
她又在龙彦北的唇角吻了一下,继而从亲吻变成轻咬,语气略带骄横地说:“龙彦北……北太太……若你真这么担心我……那就像四太太一样,驰骋崑西,让北宅再在崑西站稳脚跟,一览众山,让‘龙彦北’同当年的龙四一样扬名,受人敬仰,那时……我,还有我们的孩儿,就都不再怕了。”
或许是唇上的轻咬太过犀利,也或许是这句话太过振奋,龙彦北只觉得心潮腾涌,再次湿润的眼角满是热意。
她何尝不想像母亲一样被人认可,被人敬仰,又怎会不想让北宅再复往日荣光?
自林轻嫁回北宅,虽然起初苛刻严厉,可所作所为都是让她朝母亲龙四的方向走去,都是在让北宅兴旺,让她名副其实成为一宅之主,成为龙家北宅之主。
如今万事未成,妻子有孕,她龙彦北更该担起责任,而不是贪恋一时缠绵,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想到这,龙彦北微微扬起脸,她用额头与林轻的脑袋抵了抵,惺惺相惜。
她帮林轻掖好被角,利索地起身穿衣,声音清丽道:“阿轻说的对,现下事态紧迫,伴你虽不是消磨,但我确实应该去做更紧要的事。过些日子我便再去崑东,在宅里这些时日,我会抓紧时间把要做的安排好,阿轻,你身子不便,收茶售茶的事就不必操劳了,今春春茶收成不好,那些主顾我会挨个见见,等安排妥当后让墩叔接手便是。”
说话间,龙彦北已用一根发带简单拢了长发,隐约间露出瓷白的脖颈。
林轻敛着笑意,半侧着身子,望向床边的人。
短短两年时光,她的北小姐已慢慢退去稚嫩,有了北宅之主的模样。
虽然还略显青涩,私下还有些娇羞童真,但现在的龙彦北深明大义,不再是以前任性的大小姐了,而且随着成长,龙彦北的眉眼间也多了几分英气,尤其认真时候的模样让林轻看得格外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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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彦北出了卧房,很快便让墩叔安排车马,离开了北宅。
屋里,林轻只歇了片刻就翻身下了床,她披上厚实的披肩,穿过木廊,轻轻推开香华堂的门,走了进去。
虽然林轻孕后很少在香堂打香纂,但一直让人每日收拾,此时淡淡清香在香堂内弥漫,予人慰藉和温暖。
林轻在香台的梨木雕椅上坐下,不多时,有人轻手轻脚推门走了进来,那人躬身在林轻身边,光线照了他半张脸,正是之前林轻派出去多方留意消息的小郑。
小郑低语几句,林轻便陷入了沉思。
看来东郊那座走过水的房产这段时间并不冷清,明明是一座被火烧得漆黑的废弃宅子,竟会被某些人频繁造访,林轻大抵能想到那人在找什么东西,看来那东西确实非常重要。
思索完,林轻轻拍了几下袖子,准备起身,可小郑却没退后,似有话并未说完。
“姨太,有个人……我、我不认识,也不知此事是否要紧,是否与北宅有关,但我觉得蹊跷,于是便跟了几日……”
小郑虽然相貌憨实,可心思缜密,有些事林轻并未嘱咐,但他也都会细心留意,不放过半点蛛丝马迹,所有可能有牵连的都会探寻一二。
林轻听闻又坐了下来,小郑跟了她这么久,她相信小郑能察觉之事或多或少都有些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