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彦东骑马离开荒池时,大雨倾泻而下。
巨大的雨点如同一记记重拳砸在她的身上、脸上,模糊了她的面容,湿透了她的衣襟,然而龙彦东只是垂着手拉着马,好似对劈头盖脸的雨拳并无感觉,此时的她只是一具行尸走肉,无所思也无所念。
她默默地抬起头,仰望着肆虐的天际,任由雨点击打着她的脸。
她不知老天为何待她如此不公,让她生在龙家,却被母亲遗弃,母亲一走了之,让懵懂无知的她承担所有过错。她听话,顺从,努力成为奶奶希望的样子,努力摆脱母亲的阴影,然而竟走上了母亲曾走过的路,可她并不后悔,她以为与姜城相识是老天对她的宽恕,她以为得到姜城的爱就已经得到所有,可老天再一次把她玩弄于股掌之中。
原来母亲的死并不会让她解脱,反而是那把插在她身上多年的尖刀,只不过微微拔出,又再次狠狠捅进她的胸口。
一道闪电划破雨幕,雷声阵阵,天空仿佛被劈开一般,雨丝与狂风雷电共舞,连马儿都惊慌在原地。
龙彦东忙抱住身下的马,马儿竟像明了她的心事似的,在她的安抚下渐渐平息。
龙彦东顺着被雨浸透的马的鬃毛,这才发现她走得太急,牵出的这匹竟是她同姜城一起骑马时姜城的那匹,龙彦东的泪再次夺眶而出,她俯在马背上,像是怀抱着那个人一样。
她渐渐明白母亲的选择,也敬佩当年母亲的决心。
在龙家与爱人之前,母亲毫不犹豫得选择了后者,是自私也好,是绝情也罢,孝与情无法两全,那必然只能择其一。
而自己……龙彦东克制住心中苦楚,自嘲地笑了笑,自己的犹豫与胆怯终还是负了她。
龙彦东轻轻抚着马鬃,夹腿驱马,钻进瓢泼大雨。
电闪雷鸣,雨串如瀑,马蹄飞驰,在地上腾起白雾。
龙彦东心痛到没有知觉,她忽而大笑,忽而低喃,笑命运不公,也笑自己无能。
天壤悬隔,却能因这样的大雨而紧密相连,可自己与姜城,同是这世间人儿,却只能咫尺天涯,遥不可及。
若自己什么都无法给她,那留她周全,让她能继续打拳,便是自己能为她做的最后的事,为此,赔上东宅,抑或是赔上自己的性命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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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天晴,万物焕新,水珠晶莹从嫩绿的新叶滚落,落在青泥之上,隐隐漫出清新的气息。
龙家老宅中供奉龙老太爷的牌位前,龙彦东默默地跪着,紫檀木戒杖一下一下,重重抽打在她的背上。
听到东宅饲料厂易主,龙老太太怒不可遏,已责罚龙彦东跪了一个时辰,见她半句求饶解释的话都不说,更是气得面如紫肝,让下人拿来戒杖对孙女狠狠责罚。
戒杖一下接着一下落在龙彦东的背上,长跪和重击下,龙彦东已经半散了头发,满额是汗,可她只是垂首跪着,紧绷着身子,唇角随着戒杖落的每一下而抽动,却是一言不发。
“龙家……龙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孽障!”龙老太太怒喝道,枯木般的双手紧紧攥着,“你母亲那混账东西,当年做出那等丢人现眼的事,而你……你……你!你这个不孝子……龙家的东西岂容你拱手送人!还是为了那么个贱奴!”
龙老太太气得狠,一怒之下把旁边桌几的茶碗整个掀在龙彦东面前,茶碗落地崩裂,溅起的几块碎瓷直擦过龙彦东的脸,顿时现出几道血口。
一旁的虹姨大惊失色,她帮龙老太太顺着气,又转头看着跪在地上挨着打却神情如枯木一般的龙彦东,急得直跺脚。
“东小姐……哎呦,你,你倒是说句软话啊!老太太不是狠心人,你、你快给老太太赔赔不是啊……唉……”
龙老太太一掌拍在桌几上,瞪着虹姨:“你闭嘴!今日谁敢替她求情,便一同与她受罚!这个不孝子,能为孽缘毁我龙家,就不配做我龙家的人!打!狠狠打!咳咳咳~~咳咳咳咳~~”
龙老太太气得直咳起来,虹姨赶忙又去拿茶杯倒茶,茶端到跟前却被龙老太太一把推开。
执着戒杖动刑的下人面露难色,眼看东小姐已被打得脸色惨白,双肩抖得越来越凶,背上衣衫也已渗出血迹,怕是再打下去人都会受不住,可老太太却声色俱厉,不准叫停,下人只好攥紧戒杖,心中边祈祷,边继续挥着戒杖,抽打在龙彦东的背上。
不知又挨了多少下,龙彦东只觉背上痛楚覆满全身,天地旋回轮转,她两眼一黑,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东、东小姐!”虹姨见状大惊,赶紧上前去扶,眼里也迸出泪来:“老祖宗,老祖宗啊,东小姐自小是你亲自带大,你知道她的为人啊,她太心善了,只是一时糊涂,老祖宗……你,就心疼心疼她吧……”
虹姨边说边用手拂泪,她让下人去找医师,可下人却拿着戒杖站在一边,垂首瞧着龙老太太,没有老太太的令动也不敢动。
看着倒在地上半死的孙女,看着孙女背上的衣裳让血洇出一片殷红,龙老太太长叹一声,老泪纵横。
她挥一挥手,下人这才赶紧得令,放下戒杖跑去请医师。
“老祖宗,唉,你……你怎舍得啊……”虹姨微微掀起龙彦东的衣衫,见到下面血肉模糊,不禁又哭出声。
她用手微微拢了拢龙彦东散下的头发,见龙彦东的发汗涔涔的全部浸透,脸上隐隐两道泪痕,虹姨更是痛心不已,掩面低泣。
龙老太太紧闭双目,脸上依旧因气涨红,她表情虽然痛苦,可语气中却是狠厉:“阿虹,你不必多语,她若真是有心,就不会不顾龙家颜面和那贱奴有这般孽缘,更不会做出有损龙家之事。”
“可、可是……”
虹姨还欲替龙彦东说话,却被龙老太太直接出言打断。
“既然她被孽缘所困,不知该如何担起龙家之责,那她也不配执掌东宅,自今日起就让她在老宅好好静心悔过,东宅剩下的产业,让彦西一同去打理吧。”
虹姨面露惊色,她还想再问,可见老太太已经闭目养神,什么也不想再说,便知老太太这番决定并无余地返还,又见医师已到,于是再也不敢多言,只能让人将晕倒的龙彦东抬去休养,也让人把老太太的决定告知西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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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彦北和林轻听说东宅饲料厂易主、姐姐被禁于老宅、东宅产业由西宅代管一事惊讶不已,龙彦北赶往老宅时,恰遇龙彦西也在老宅,但两人均没见到龙彦东,龙老太太也并未道清原委,只简单说龙彦东触犯家规,让二人引以为戒,随便打发了她们。
回到北宅,龙彦北疑团满腹,和林轻思量再三,两人找来了姜禾和姜城。
几月不见,林轻有孕在身,自然身子神态都有不少变化,可两人见到姜城时却被姜城的模样吓了一跳,姜城除了头上一道巨大伤痕外,整个人瘦了两圈,两眼红肿深陷,眉毛垂着,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一般,萎靡不振,完全没了往日的精气神。
四人在凉亭围坐时,姜城始终垂着头,面色阴沉,目光呆滞,一言不发。
姜禾心疼姐姐的样子,拉着姐姐的手抚着她的手背,可姜城依旧不言不语,眸中黯淡无光。
姜禾轻叹一声,向龙彦北和林轻讲了饲料原料价格暴涨的事,说到姐姐姜城去鳌山寻原料商,却遭曹四爷暗算,并以一只手和龙彦东交换饲料厂时,姜城的眸子微微动了动,她紧咬下唇,唇角微抖,良久,林轻看到两串泪珠垂落地面。
凉亭内无比空寂,只有旁边树枝上停驻的鸟儿还在啼叫,歌声却没了往日欢快,忧伤蜿蜒。
龙彦北起了身,她同姜禾换了位置,坐到姜城身旁,轻拍着姜城的肩膀,柔声安慰道:“城姐,我姐一定看出原料一事是早有人做局算计,他们一步步把姐姐逼到这番境地,最终利用姐姐对你的感情让她拿出饲料厂,其实姐姐一定明白,那些人有的是手段,目的便是让她交出厂子,只要厂子在,总还有返还的余地,既然他们目的如此,若这次不成下次便会用更狠毒的手段,伤害更多的人,城姐,常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想,对姐姐来说,那厂子其实算不得青山,只有人才是,你才是我姐最想保全的,你莫要自责,见你安全姐姐才会倍感欣慰,无论你伤了一只手还是什么,都会比让姐姐丢了厂子痛苦百倍千倍。”
姜城痛苦地俯下身子,双手抱住头,凄然流泪。
姜禾抚住姜城的肩,眼中亦盈盈有泪,她看向龙彦北和林轻,敛住情绪,正色道:“太太姨太,这次东宅遭贼人算计,大受损失,东小姐回宅前,恐怕东宅无法再有起色了,我与西宅小姐不熟,现下只能提醒你们,若他们是与龙家为敌,那东宅之后,他们的目标便是北宅,这次饲料原料一事对方来势凶猛,布局之早,交人之广,局势之大,财力之足,都难以想象,几乎是一击制胜,让东宅一丝喘息的机会都没有,经过此事,希望太太和姨太早做打算,千万不能大意。”
林轻和龙彦北听闻,互相对视一眼,纷纷颔首。
林轻看着仍在伤心的姜城,眼中露出浅浅担忧。
姜禾抚着姜城的肩,道:“我会好好照顾姐姐,姨太不必担心,只是,暗算姐姐的那人,崑东曹家曹四爷,还请太太和姨太多加小心,此人极其凶狠,当年我爹娘便是被此人所害……”
提到爹娘,姜禾面露伤感之色,扶着姐姐的手也更加柔和。但她很快缓了精神,继续说:“曹四爷手下豢养诸多拳师,武力强横,十分跋扈,连崑东府都拿她没办法,不知这次为何她也参与其中,恐怕是有人许了她天大的好处。姐姐一念再念,说太太姨太与白府丞关系甚好,此事必得请崑西府协助,否则实在危险。”
姜禾说完,林轻已挽起她的手,想到当初她举荐姜禾去东宅帮忙时姜禾不过是个在学堂读书的学生,虽聪慧伶俐机敏过人,但毕竟未经世事,可经过东宅的历练,姜禾已能说出这番话,能想得周全说得得体,林轻心中感激,也诸多感慨。
如今东宅没落,北宅或许成为众矢之的,自己几月后便要生产,林轻心里十分希望姜禾能来北宅帮忙,可她再看到姜城红肿深凹的眼,看到眼珠一动不动怔怔地呆望着地面,林轻便实在不忍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