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在控诉,没了规矩不说,连一贯坚持的尊称也忘了。这么久过去,她为那匹布料、为许多蛛丝马迹耿耿于怀,以为时过境迁,他们之间的夫妻情分日渐淡薄,连相敬如宾都难以为继,如今呢?她突然发现,那些所谓的“细节”都是她自以为是多想出来的,其实半点问题都没有!
“妾身还以为……”
祝回雪忽然红了眼睛,又生气又委屈,让虞静延也愣了一愣。他何其聪明,又和她做了多年夫妻,自然了解她的心思,见她如此神态,只稍微想了想便全然明白了。
“我说你喜欢胡思乱想,现在呢,还不肯承认?”
虞静延叹了口气,原先心里的失望、疲倦,现在全都化成了无奈,“别哭。”
她开始自责,可他又岂会没有错。若他能早些看出她的郁郁和强撑,及时同她解开心结,哪里还会有后面这么久的冷战和矛盾?
“殿下息怒,求您饶过王妃!”
方才虞静延气势汹汹把祝回雪拉进了房门,初桃护主心切,不顾张栩阻拦在外焦急大呼。片刻过去,门终于被打开了,初桃一喜,却见晋王依旧面色冷峻,而自家主子却眼含水光,看起来格外伤心,不知是经历了什么。
见此情形,初桃更是吓得不轻,想起先前两人矛盾的导火索,终于决定不顾主子叮嘱,把一切和盘托出。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求道:“殿下,王妃是无辜的!这些年人人都要来关心一嘴王妃的肚子,王妃怕您担心一直忍气吞声,如何能不心思郁结?先前您撞见的那碗禁药根本就不是王妃差人寻的,而是皇后暗中赏的!”
这一番话如同几声惊雷,在虞静延耳畔先后炸响。关于王府久无子嗣的流言,曾经也有嘴碎之人在他面前提起,无一不被他当众撂了颜面,久而久之便没人敢再来触霉头,他自以为已经帮她把外面不好听的声音全都料理干净,却没想到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依旧有人仗着她的温和良善蹬鼻子上脸,美其名曰“忧心关怀”,实则大行欺凌之事。
从前,他知道她需要自己的空间,所以平常只是派守卫保护她的安危,旁的一概不插手。而她总觉得自己的事是为他添麻烦,在外被人奚落,回来也憋在心里,这样忍辱负重的日子,她独自捱了几年。
少说多做,留出让彼此舒适的一隅之地……他们明明都在为对方着想,得到的结果却与希望背道而驰。
还有,那碗禁药……
“她说的这些,是真的吗?”虞静延胸膛起伏骤然加快,忍着满腹情绪,转回去问。
祝回雪脸色发白,半句否认的话都说不出来,因为初桃所言无一不真。她自认坚强,既放不下脸面向他告状,又怕他得知后在外树敌,在朝堂上制造本不必要的障碍,所以即便受风言风语影响也从不向他倒苦水,只是自己一人把不好的情绪消化干净。
关皇后同王府的矛盾由来已久,美其名曰关心子嗣,常常借由头降下“赏赐”,有时是身段姣好的通房美妾,有时则是一些所谓助孕的偏方药膳。前者送到虞静延面前,每每被原封不动地遣了回去,而后者直接送进祝回雪房中,由不得她拒绝。
那些汤药无害,可到底多而涩口,一碗又一碗喝下去,直叫人苦进心里。最近一次,坤宁宫送来的不再是像以往一样的药膳,而是一副寻常郎中医馆都不敢用的、足以对身体产生不可逆的伤害的禁药。
巴掌大的药碗里热气蒸腾,散发出酸而苦涩的味道,祝回雪捧在手里,却并没有喝,而是渐渐硬起了心肠,眸中藏着决然。
“去把胡蝉找来,就说上次说的施针,我考虑好了。”
她吩咐初桃,又补充道:“把消息放出去,一定要让殿下知道。”
她暗中推动着一切的发生,任由虞静延怒气冲冲闯进卧房,同她争吵,那天,她摸清了他心中最深处的底线。直至今日,既然关皇后毫不留情,想要先下手挖出她最大的秘密并开罪王府,她又何必再畏首畏尾地把自己夹在中间,试图调和这根本不可能调和的矛盾?
从前受过的那些委屈,现在没有必要再忍下去了。
初桃进退无助,算是把所有事都一口气吐露了出来,张栩生怕主子发怒,趁着无言之际手忙脚乱把人带了下去。
房门再度关上,祝回雪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正想着如何措辞坦白,腰间却突然袭来一股很大的力,重重把她拉到了怀里。
“为什么不告诉我?”头顶传来压抑的声音,又低又哑,“如果初桃没说,你是不是就要瞒我一辈子?”
祝回雪本来是冷静的,如今猝不及防被拥进怀中,让她忽然感到一阵鼻酸。以往为了自卫被迫长出的一身坚硬鳞片,现在好像正在软化脱落。
她没有出声,而是闭上了眼,短暂地放任自己沉浸在这令人安心的温暖里。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分开,祝回雪声音微涩,轻道:“从前的事,是妾身不对……”
虞静延却不打算这么放过她,沉声问:“我与你说这么半天话,就是为了要你一个道歉?”
她自知理亏,低头不言。虞静延望着她,认真道:“从今往后,不许再提起和离的事。乐安不会让你走的。”
他说完停顿半晌,仿佛怕她误解一般,又低低补充:“……我也一样。”
祝回雪静静听着,忽然心头一动:“殿下,你……”
迅速闪过的念头如同烟花炸响,让她不敢相信,却停留在脑海中忽略不去。
她眸光前所未有的晶亮,奈何虞静延在感情上最是个迟钝的人,自顾自继续道:“今日的事,你不必理会皇后。只要你想写,那就一直写下去,没人可以置喙。”
“以后若再有人敢用子嗣的事在你面前说三道四,你莫要再忍让,要是感到为难就告诉我,我自会替你出头。”
既然两人已经解开了心结,祝回雪也不是个矫情的人,顺着点了点头。
虞静延望着她温婉如画的眉眼,争吵时硬起的心肠早不知何时软了下来。他上前一步,让两人间原本面对面的距离更加挨近,低晦道:“的确,王府需要一个继承人,可你忘了?我们的乐安,她想做女君子。”
祝回雪一惊,当即抬起头。他的意思是……
只要他们有心为之,难道乐安真的不可以吗?
纵使现在听起来好像天方夜谭,可以后的事谁说得准?祝回雪倍受触动,从前只敢自己在心里想一想的事,以为永远是奢望,现在却如此水到渠成地和她的丈夫达成了共识。
不论怎样,她的女儿日后都不必囿于后院,总归可以看到更广阔的天空。
“妾身明白了。”
她眼角微湿,眸光却是亮的,心中亦如塞进了一簇火苗,又亮又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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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徐徐盈袖,宫墙城楼上处处旌旗飘扬,午日正盛时,禁卫浩浩荡荡出动,属于南江的队伍车驾停在宫门外。昨夜抵达玉京的南江使团于四方馆暂居,翌日正式入宫朝见,终于同大齐皇帝会面。
从玉京城到皇宫,入眼皆恢弘有序,同月前梨花寨到访时的排场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见大齐拿出了足够多的诚意。
以郁沧为首的南江众人看在眼里,心中颇为满意,同礼官交换文书后便入座列席宫宴。丝竹声渐起,郁沧搜寻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中,见文武百官都在场,也有几位皇子公主在席,却唯独没有那个他想看到的身影。
随从悄然禀道:“殿下,听闻储妃今日身体抱恙,便没有来。”
身体抱恙……
郁沧心里暗暗冷笑,究竟是抱恙,还是不想见他?
然而此次南江派使团前来,目的不仅仅是接回虞静央,几位老臣心中有数,面色如常与人交谈。这时,上首关皇后笑着道:“玉京气候干燥,如今又已入秋,更加不比南江的潮湿温暖。本宫已命人在四方馆备好了驱寒药方,诸位使臣远道而来,若有不适也好应付一二。”
“有劳皇后。”郁沧耐着心思谢过。
两方一来二去客套一番,郁沧说着话,实则心绪早已游离。见眼前众人的神情无一不是自然无比,他心中不由涌起一阵火气,终是耐心用尽,问虞帝道:“敢问陛下,不知储妃现在何处?”
他口中的“储妃”,自然就是三殿下虞静央。殿中气氛安静了一瞬,虞帝拿酒盏的动作微顿,旋即恢复如初:“央儿偶感风寒,不能出席今日的宫宴,现下在自己的府邸休养。”
郁沧沉下眸子:“那么,孤要何时才能与她相见?
南江使团来时擅自绕路不进京,先有未经准许进入兰县,后是试图私下逼迫虞静央屈服,若前来的队伍里只有大臣,他们不敢如此嚣张。虞帝事先经过了臣下的禀报,知情之余,对郁沧这个南江储君的印象也更差了几分,现下面对如此近乎质问的口吻,自然也不会留情面。
虞帝不答,仰头饮尽盏中酒。豫阳长公主见状,徐徐回道:“央儿的身子弱,还要看何时才能见好转。与其无用焦心,储君不如先将目光放在政事上,同外事司商谈盟约要务。”
身子弱?
郁沧放在桌下的手恼恨地握紧,依然用白布包扎着。她明明早就已经养好了身体,不仅十分康健,心肠亦是格外的狠,那天为了脱身毫不犹豫地割伤他手掌,所用的那把暗器小巧,却锋利至极,倘若习武之人找对位置,足以做到划开喉咙一刀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