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在一旁的南江老臣知道轻重,生怕储君被火气冲昏头脑影响两国邦交,忙出声应和:“长公主说得甚是,只看贵国官员何时安排商议,我等随时恭候。”
他们的姿态已然放低,大齐便不吝顺着台阶走下来。外事司众臣顺势出面与南江使者闲谈起来,气氛也算融洽,伶人舞姬款款入殿,丝竹玉磬声声悦耳,一片升平气象。
酒过三巡,钱顺海面带喜色,迈着小碎步进来:“陛下,城外来报,萧将军带着淮州军回来了!”
好消息来得突然,虞帝豁然起身,高声道:“快宣!”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殿外传来通报声。萧绍腰间佩剑大步入殿,一身玄色战甲未脱,一看便知是星夜兼程从战场上归来,落后两步的位置还跟着几个副将,同样穿着盔甲。
歌舞悄然而歇,萧绍行至大殿中央,向天子见礼:“臣萧绍,叩见陛下万岁。路经数城连日暴雨不休,大军难以通过,无奈之下只有缓行,因此误了归期,望陛下恕罪。”
“快起来。”
这次淮州军重创东瀛,乃是大功一件,虞帝自然不会对此等小事怪罪,免了他的礼,问道:“大军现在如何,可有随你入城?”
如今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萧绍身上,郁沧也不例外,他的席案设在右侧上首的位置,只能看见大殿中央那人的一半侧脸,但由于相隔太远也看不清晰。君臣两人说着话,郁沧的目光紧锁着那人高大的身影,无声眯起了眼。
原来,这位便是自家储妃的“旧情郎”。分明素未谋面,却让他感到有些熟悉,就连这声音,他都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萧绍起身,拱手道:“回陛下,此次将士伤亡不多,已将先前被东瀛掠去的百姓财物悉数追回,现下陈兵京郊五十里外,只待圣上驾临亲点。”
“待宴席散去,朕自当亲自前去慰问将士。”
虞帝很是高兴,宫人捧出早已准备好的圣旨,当下便宣读,为参与此战的将士论功行赏。
淮州军将士回来得巧,正好赶上为南江使团接风的宫宴,萧绍等人领赏谢恩,因着战事得胜的缘故,凡是大齐人都面露笑容,但对南江使臣们来说,此时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虞帝龙颜正悦,像是这时候才想起还有外臣在场,笑意爽朗向使臣介绍:“诸位使者应当还不知道,此乃我大齐淮州军主帅萧绍,前段时日追剿海上倭寇,得胜方归。”
南江使臣纷纷见礼,又向虞帝奉承称赞一番,实则心思各异。淮州军,齐国现在最精锐的军队,须知十几年前那场大战中,齐国派出的是由各地守军组成的大军,不仅实力平平,作战经验也不够,倘若那时淮州军恢复过来加入战场,结局就未必还如今日一样了。
这个萧绍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要选在他们进京后,还带回万数大军陈兵城外,何尝不是一种对他们的威慑?
郁沧盯着那道身影,说道:“久闻萧将军大名,今日得见,果真非同一般。”
“储君过誉。”
听见侧席有人搭话,萧绍方才转过半个身体。这一转身让郁沧看清了正脸,当萧绍嘴角放平,缓缓抬起冷峻的眸子同他对视时,郁沧瞳孔一缩,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
声线冷而低沉,挺拔颀长的身形,深邃而分明的面部轮廓,渐渐与那天画舫中藏身的披风男子合为一体。即使当时郁沧没有看见那人的正脸,但声音没有变,种种相似,在这一刻已经足以让他确定——他们两个就是一个人!
他们在酒楼里掘地三尺,都没有找到虞静央的踪迹,最后在湖边游廊处看了一圈后便离开了。若那个男子是萧绍,女子岂不就是……
“啪!”一瞬间,暴怒淹没了郁沧的全部神智,心中绷着的一根弦霎时间断了,手掌拍在桌案上用了十成十的力。就在他将要冲出席位之际,大惊失色的南江臣子反应过来,更快一步地上前紧紧抱住他:“殿下,殿下这是做什么?!”
郁沧被几人死死拦住,动弹不得,一边却目眦俱裂,急喘着粗气,狠戾的目光死死钉在萧绍身上,仿佛通过眼神就要将人千刀万剐。他如何能不恨,恨当日不曾发现此人的真面目,竟茫然不知自己的妻子坐在别人怀里予取予求!
好在他还不是半分理智都没有,碍于仍在宫宴之上,周围满是齐国人,郁沧强压下喉头涌起的血腥气,终于停在了原地,声音尚带着盛怒未消的微抖:“萧将军,前日是不是来过兰县?孤瞧着你,倒是觉得颇为眼熟。”
眼见面前人失态至此,萧绍脸上却不见任何疑惑或惊讶的神情,平静无波的眸子如一片深沉的海:“储君殿下,你怕是眼花了。”
他仍立在大殿中央,面上无甚特别的情绪,定定与那脸色铁青的人对视,不躲不闪,明明什么都没有,看在郁沧眼里,却见他嘴角勾起一丝嘲弄的笑。
好像挑衅,又好像看手下败将的同情。
郁沧脑中一嗡,险些就要歪倒下去,被身边的臣子慌忙扶住。直到这时,殿中在场的大齐人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虞帝疑惑地看了一眼萧绍,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南江使臣怕横生枝节,笑着扯谎:“还望陛下恕罪,萧将军的容貌与一位故人相似,我们殿下看重那人,一时又觉得格外眼熟,这才失态了。”
虞帝听后觉得奇怪,道了一句“原来如此”。殿中氛围有些僵滞,祝回雪见状,噙笑道:“淮州军抵御东瀛,班师路上又逢大雨,怕是日夜不休赶路,这才能赶在今日归来。诸位使臣在兰县还是两日前的事,如何能与继淮见面?储君殿下,你应是真的认错了人。”
祝回雪是之前和虞静央同去兰县的人,也在那里与南江使团打了照面,自然话语最有说服力。虞帝听罢也放下疑虑:“确实如此,想来是件巧合。”
有了皇帝发话,气氛不似方才紧张,无形中有所回暖。郁沧被臣子半拖半带地扶回到席位上,眼神却依旧锁在萧绍脸上,胸膛因急怒不断起伏,萧绍作为被“冒犯”的那个人,宽宏大量地推辞了南江臣子的赔罪,而后径自走向自己的位置入座,无人看见的地方,他眸中露出讽刺。
她不想认,那他就顺从她意,但就是“不认”,才更能让那个人气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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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公主辇轿停在坤宁宫门前。没想到虞静澜会突然前来,宫人纷纷福身行礼,拦在她面前:“见过四殿下。”
因为有人阻拦,虞静澜入内的脚步被迫停下,惯常阴郁的脸色此时更添了一抹不愉。
“挡什么道?让开。”
她兀自向殿内走,宫人不敢强拦,只有战战兢兢地紧跟在她身后,眼见她一路进往正殿。虞静澜推开大门,就见自己的母后安坐在主位,一旁跪着的宫女不知在收拾什么东西。
许是朝政相关的奏疏。她扫了一眼,并未多想,如常屈膝行礼。关皇后面上并无异色,叫她起来后问道:“现在不是请安的时辰,你怎么突然进宫来了?”
“女儿想念母后了,难道还要讲究时辰?”虞静澜道,主动走上前坐在关皇后身边,余光无意一瞥,见方才那个宫女收拾的东西被收在锦盒里,盖得严严实实,那盒子上的装饰风格不像中原的东西。
“这是什么?”就在宫人将要从她面前拿着撤下去的时候,虞静澜突然开口问道。宫人见状面露紧张,下意识就去看关皇后的脸色,虞静澜起了疑心,二话不说站起来,从宫人手里夺过。
眼瞧着她是不弄清楚不会罢休,关皇后揉揉眉心,竟主动坦白了:“是四方馆来的信。”
虞静澜原本还在拿宫人手里的锦盒,听罢顿时僵在了原地。四方馆,那是朝廷接待外臣的居处,这次南江使团入京,不就在……
半晌,她才回过头,不敢置信道:“母后,你与南江使团取得了联系?”
她口无遮拦,直接把众人心知肚明却三缄其口的事说了出来,关皇后扫了一眼殿内,宫人们的头无不垂得更低,纷纷悄然退了下去。
待到殿门关上,虞静澜豁然站了起来,问:“南江人阴狠狡猾,母后想要做什么?”
虞静澜极少对政治有关的事上心,即便有时问起也会被关皇后三言两语揭过,毕竟对一位公主来说涉足朝政党争不是好事,还可能惹祸上身。而这次,关皇后却不打算瞒她,缓缓道:“傻丫头,若我们再不出手,何时才能除掉那根眼中钉,肉中刺?”
虞静澜怔了一怔,旋即明白过来——母后处心积虑与南江人取得联系,甚至达成合作,是为了解决虞静央,好把她早日赶回南江去!
即便想到了这样做的目的,她依旧无法接受,声音也不由自主抬高:“解决虞静央是我们自己的事,怎能让关家与外族勾结?母后如此做是与虎谋皮,是在威胁我大齐国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