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萧玠情况又不见好,出了两身虚汗,连褥子都溻透了。伤口叫汗一浸,梦中都在叫疼,反而醒了见秦灼守在边上,只说不痛,却问他:“阿耶手疼不疼?我给阿耶呼呼。”
他一喘气就要牵动伤口,说话更甚,小脸皱得看不出形状。秦灼忙叠声打断他:“阿耶不疼,好孩子,你不要说话,快些睡。”
见他痛得厉害,秦灼便破例找了饴糖给他吃。萧玠迷迷糊糊,却记得吃甜要咳,咳了又惹他担心,便只在舌底含一会,等表皮一层糖霜化了,变得又软又黏,他便又吐出来。直到最后耐不住困,才含着糖睡着了。
榻前一盏烛火明着,烛芯处烧得快,已浅浅凹下去,里头血泪潋潋,成一个元宝状的槽。灯芯烧出些热灰,掉进蜡油如灯花爆,嘶嘶响着,倒似一颗心被热油煎熬着。
那颗心被煎成灰时,天也大白了。帐外没人敢说话,只响过几次脚步,怕惊着他般放得极轻,最后都走掉了。
中途似有人进来,端了碗热粥请他吃,他只敷衍几句。倒是那人临走前秦灼多说了几句话:“煮点肉丝粥吧,太子爱吃的那个,醒了怕要饿肚子。”
这会帐子一动,劈了道白日光进来,正好照在萧玠脸上,白得似个纸扎的假人,有些不吉利。
萧恒进来,见秦灼地方都没换,边上一支枯蜡,一碗冷粥。他也没说话,从背后轻轻拢住秦灼。秦灼也不管,仍痴痴看着儿子,颇有点不管不顾的疯狂。
萧恒这才轻声说:“太医在外头了,先叫他瞧着,我们出去说事情。”
秦灼说:“好。”
萧恒有点担心地瞧他,又道:“先吃些东西,之后要费大精力。”
秦灼仍没什么反应,只是说:“好。”
陈子元昨夜边赶回来,只是未敢惊动他。萧玠不能离人,如今便换他进去守着。他和秦灼擦肩,倒吃了大惊。
秦灼昨日料理事情叫怒气恨气撑着,还有些精神头,不过一夜之间,竟耗出些衰败之象。
二人进了秦灼帐子,李寒已从里头候着,见他们进来略起身,也惊于秦灼形状,一时竟没施礼叫人。
案边已煮了一碗热腾腾的香粥,里头有薐菜、香干、干菇、鹿舌,正是秦灼从小就爱吃的。但如今舌头没味道,珍馐糟糠都一样。
他也不推拒,先从椅中坐下,将勺子撂开,端碗一气喝干净,又拿帕子擦擦嘴,神色平静道:“说吧。”
萧恒坐在他对面,仍有些担心地瞧着,还是道:“问题在马具上。”
马具是杨韬所奉。
这句话把秦灼眼底烧了。他猛地扭头,听萧恒道:“鞍鞯的绣垫里有个夹层,缝了一只平铺的香包。里头正是研成细粉的抱香子,看材质,也是极品。”
秦灼道:“那是尘埃落定了。”
“那只绣垫也不是刺绣,而是缂丝,戗色是烟云戗。烟云戗是汤住英长女汤玉壶的擅场。”
汤氏。
秦灼问:“万一也是嫁祸呢?”
李寒道:“臣昨夜挪用玉玺代天下旨,太子受惊,需请各家娘子做一片绣布,合成一件百家衣。针法、布料哪怕更改,但最老道的绣娘仍能分辨出两幅刺绣是否出自一人之手。”
秦灼问:“你取了绣垫和汤氏女红来辨认?”
李寒颔首,从袖中取出一张绣面,道:“臣请了十位绣娘,每人对照鞍鞯绣垫,确认这两件是同一人所作。而且她们验看了鞍鞯绣垫内香包的针脚,不存在第二个人私自缝上的情况。”
这香包的确是汤氏女缝合。
李寒打量秦灼神色,道:“玉清将杨娘子所言转述与我,虽有开脱之意,但的确是实情。”
“朝臣中不会有人轻动太子,倘若有,必定涉及储位之争。”
秦灼冷笑道:“没了阿玠,就不怕我们再养个一个?”
李寒反问道:“倘若殿下不幸殇于长安,大君还肯叫这个孩子姓萧吗?”
秦灼不说话。
“这就是为什么朝中有人得知殿下.身世,却常年按兵不动,”李寒叹道,“他们要杀的,并非陛下的儿子,而是当朝太子。陛下与谁情好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立谁为皇后。等皇后一立,殿下不过一介孽子,到时候废立生死自然好说。且大君为一方诸侯,不可能屈居后宫,其实比女子威胁要小许多。”
他语意一转:“但四年以来,陛下一不立后,二不改储,打压世家之意昭昭,他们焉能不怕?汤住英推举杨氏女为后,并非真心,实则探查。他知道陛下的脾气,全朝举荐杨观音,那陛下绝不会立她为后。既打探了陛下态度,又消除了一个后位劲敌,老谋深算,一箭双雕。”
秦灼忽然笑了一下,对萧恒道:“你不娶老婆,天怒人怨啊。”
李寒忙道:“现在绝不是夫妻阋墙的时候。当务之急,还是查明真相。”
秦灼点点头,脸上带着淡淡倦意,只道:“那劳烦陛下查明白了。太子身边离不开人,臣先行告退。”
李寒望着他背影,低声问萧恒:“怎么了这是?”
萧恒拍拍他肩膀,叹了口气。
***
八月二十二,天子回宫,杨韬父子移交御史台。
杨府已然解禁,杨茗这几日回娘家陪着,母亲只能哭天抹泪:“咱们家里,只你父亲和兄弟两个顶梁柱,他们如今下了狱,叫娘几个怎么活?你妹妹也是子夜才回,什么都不肯说,只成天从屋里做鞋……”
杨茗疑道:“做鞋?”
这可不是杨观音的性子。
杨夫人又要落泪,“这孩子大晚上才回来,手也冻了脚也破了,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只说没事……哪里像个没事的样子!”
杨茗闻言,便去阁子里探看妹妹。门一推开,屋里静悄悄的,杨观音正坐在几缕阳光中,手边一只小竹篮子,里头是各色针线。
她当真在做鞋。
杨观音头也没抬,只道:“姐姐来了。”
杨茗嗯了一声,从她身旁坐下,翻看她画的样子,问道:“给兄长做的?”
杨观音浑不在意地答应一声。
杨茗便道:“兄长的脚这样小?”
杨观音正在穿针,怎么都没穿进去。杨茗接过来,替她穿好后咬断线头,听她解释道:“女鞋。”
杨茗看着那黑缎鞋面,其余针线不过蓝、素、青三色,笑问道:“这种式样的女鞋吗?”
杨观音眼睛沉了沉,轻声问:“姐姐想问什么?”
“观音,娘很担心你。”杨观音翻看那只鞋。缎子是上好的云锦,鞋底刚开始纳,看样是要纳两层,针脚十分细密。杨观音鲜少在女红上这样费力气。她轻声道:“父兄如今安危不明,按你的脾气,怕早就去擂登闻鼓了。”
杨观音理着丝线,道:“这倒不必,我已面见过天子了。”
杨茗大惊失色道:“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见的?”
杨观音将针纫到鞋底上,吮了吮被刺破的手指。
***
李寒再进宫是五日后。老天愁眉不展,秋雨绵绵。
苏合已在东宫外候着,边引他往内殿去边道:“殿下已能下地了,正由大君正陪着喂昆刀。”
昆刀扑袭萧玠,未予斩杀已算仁慈。李寒闻此不由诧异:“还在东宫?”
苏合低声道:“昨儿大君要挪去百兽园,殿下不让。”
李寒纳罕道:“怪了,从不见大君对殿下这般百依百顺过。”
她突然竖指到唇边,李寒便噤声往里去瞧。
殿中昏暗,似古壁画生满了苔。梁椽影子蛛网般投在地上,墙上斑斑驳驳,掉漆似的。堂上挂着图,图中灵妃如着血衣,血色也生了锈。
一只巨大铜笼藏在阴影里,只闪着两盏鬼灯似的眼睛。一个小小身影正蹲在前面,从盘中托起一块带血的生肉。
里头的影子往后畏缩,并不敢上前。
秦灼带剑站在笼前,轻声说:“一会阿耶喂它,你去玩兔子吧。”
白虎往萧玠这边探了探头,秦灼便一手按住笼顶。昆刀又重新缩回去。
萧玠并不离开,将手伸进笼子,递到白虎嘴边,说:“阿耶,它不是故意的,不要凶它。”
秦灼问:“阿玠不怕它吗?”
“……有一点。”
昆刀试探着伸出舌头,将肉缓缓舔到地上。
萧玠右手轻轻颤抖,却还是道:“但我觉得,我也会做错事。我原来说话……让阿耶难受过,但阿耶原谅我了。”
秦灼从他面前蹲下,左手滞了一下,才缓慢抚上他的后脑,轻声道:“你没有叫阿耶难受过。”
“是阿耶原谅我了。”萧玠摇摇头,将手收回来,“所以我也想原谅阿昆。”
他眼睛像秦灼,似两只大大的杏核,睫毛轻微一闪,落在脸上,就像将一匹素锦刮出滑丝。
他轻声道:“之前老师给我讲《左传》,告诉我有句话,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阿昆只是有爪牙,所以才会被人利用,不是它想害我。它也是无辜,也是冤枉。我不能因为我的冤枉,去冤枉别的冤枉。”
他说出这句话时,李寒停住脚步。
白虎低头咬食生肉,露出颈上和脑后未愈合的伤口,连带着皮毛,鲜红盖褐红。
萧玠试探着伸手,轻轻抚摸虎头。昆刀本吃着肉,突然一仰颈子,发出一声呜呜的咆哮。
秦灼见状,忙拔剑往前,白虎显然十分怕他,直往笼角躲,撞得铜笼猛地一晃。萧玠忙嘘声安抚它,衣襟略微挣松,露出敷药的纱巾。
昆刀幽幽盯了他一会,没再吃那块肉,反而隔着笼子,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
它在萧玠那伤口处舔了一舔。
萧玠揉了揉眼,隔着笼子抱住它的脑袋。昆刀没有挣扎,只轻轻蹭了蹭他的脸。
萧玠侧脸一片潮湿。
白虎流了泪。
李寒静观至此处,终于忍不住叹道:“殿下有大慈悲。”
萧玠听见他声音,方扭头叫道:“老师。”又问:“什么是慈悲?”
李寒便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给秦灼,蹲下轻轻摸了摸萧玠的脑袋,说:“慈,爱也;悲,伤也。殿下亲近昆刀,这是慈;又原谅了它,这是悲。慈悲无上法,可渡天人,可胜天佛。”
萧玠努力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说:“听不懂。”
李寒不再解释,只笑问道:“殿下伤口还痛吗?”
萧玠点点头,说:“痛的,脑袋也晕乎乎的。”
李寒问:“怎么不回去躺着?”
萧玠说:“阿合姑姑说,阿昆不吃东西,我想来喂它。”
他们正在说话,忽闻秦灼翻到下一页,极尖锐地笑了一声:“好得很,好极了。”又问李寒:“他爹呢?”
李寒便答道:“已收了消息,正在甘露等候。”
秦灼便不多言,重新从萧玠面前半跪下,认真凝视他一会,方亲了下儿子额头,说:“阿玠,阿耶有很重要的事情去找阿爹一趟。你自己把药吃掉,然后阿合姑姑再给你炖只小刺参吃,好吗?”
萧玠问:“那个是不是好贵呀?”
秦灼摸着他的脸,问:“谁和你说的?”
萧玠说:“之前吃的时候,阿爹把他的都夹给我吃了。后来再吃,他就不要自己那一份了。”
秦灼捏了捏他的耳朵,只道:“没有,是阿爹不爱吃。阿玠吃的起,就算只有阿耶,也供得起你。”
李寒耳朵动了动,敏锐地听出阴阳怪气。
***
甘露殿殿门打开,秦灼甫跨进去就问:“这个你看了?”
萧恒迎着他目光,缓缓颔首。
秦灼也点点头,说:“杨府侍人业已招供,香囊为汤住英指使替换。灯山消息也到了,汤住英的姨表兄弟,他的妾室之兄正是江南有名的香药商人。而一个月前,曾高价转手了一块极品抱香子。”
他一字一句道:“汤氏不辜。敢问陛下,如何处置。”
李寒见他一上来便剑拔弩张,忙道:“汤氏族系繁杂,要么不动,动则需连根拔起,此事还当从长计议。”
“哦,从长计议。”秦灼面无表情,转头问道,“萧重光,你说呢?”
他没等萧恒回答,含笑道:“劳烦你费心劳力地瞒我。不巧,今早我问了太医,都知道了。”
萧恒脸色一变,这就要抽身下来,却被秦灼抬手制止。他双手颤抖,齿如咬冰:“阿玠,我儿子,因此一祸,活不过二十岁。我替他要个公道,很困难吗?从长计议,计议到什么时候,梁皇帝陛下,等你废皇帝制吗?”
他将剑往地上一掼,冷笑道:“我话在这里放下了。此仇不报,我必马踏长安。到时候是杀是剐,你看着办。”
李寒心惊肉跳。
口不择言,往往是夫妻离心的重要原因。偏偏秦灼既占了情,又占了理,现在正逮谁咬谁。陛下不幸,身为困兽,却不想斗。
他正苦思冥想如何应答,萧恒沉默一会,已开了口:“汤氏有一宗四族。汤住英为首支,势力集中在京畿地带。次支以经营丝路商贸为务,主要在茶丝道沿路。三支、四支驻足江南,掌握大量丝织、茶叶,与次支连成一线。四族地跨八州,难以斩草除根,贸然下旨斩杀汤住英,只会逼反汤家。”
秦灼哈哈笑了一声:“我听明白了,为了不打草惊蛇,天子就不能依律法办。所以大逆之人必然会逍遥法外,太子平白受累也没法子,谁叫他没娘生养,投错了肚子!”
“所以公理不能办,我办。天子不能杀,我杀。”
萧恒这么说。
秦灼皱眉道:“什么意思?”
“我报私仇。”萧恒凝视他,“他动我儿子,我就要他的命。用最老的法子。”
“荆轲的法子。”他说。
李寒一时没转过来,问:“陛下,你,天子,要躬亲行刺?”
萧恒颔首道:“歹人刺杀朝廷大员屡见不鲜。干净,利落。”
他说着看向秦灼。秦灼毫无异议,甚至道:“三日之内,静候佳音。”
“等等,都等等!”李寒连忙打断,渐渐撕起嘴皮来,已然神游物外,“我再想想,我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