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从这寂静里咂摸出味来,看着萧六郎眼睛,缓声说:“你要进宫。”
萧六郎没有直接回答:“你们缺一个能对付岐王的人,我进去,是两厢便宜的事。”
秦灼嗤笑一声:“说得轻巧。你一个男人,难道要净身不成?”
萧六郎说:“可以。”
神色认真,不像玩笑。
秦灼被震了一下,骇得说不出话。
他越发捉摸不透这个人,或者说他从没将萧六郎看透过。那日云情雨意得快要起势,今天学什么不好,偏要来找自己学箫,到头突然来这么一句。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灼眼珠微动,尽量保持一个戏谑的口气:“哦,也成。看萧郎年轻俊俏,不料想对自己能这么狠下心肠。只是老大不小了,就没个上心的姑娘?”
萧六郎截然道:“没有。”
秦灼被他一堵,当即脱口而出:“你混蛋!”
萧六郎被他当头骂得一愣,却也没有争辩。
他这股怒气冲得莫名其妙,密密匝匝一团乱蜂般,从心里没头没脑地闯。他也自知这火气发得无理,甚至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倒显得自己一厢情愿地上赶着。萧六郎——阮道生他自己的事,何必要同自己讲?他对谁有什么意思,自己又问不着。他没这意思最好,自己正不喜欢男的。
这样失控又尴尬的心绪迫着他,秦灼急需一个借口将自己解救出来。他头脑飞速转着,终于捕到一线灵光:隐瞒。
对,是这样,因为萧六郎对自己有所隐瞒。
秦灼平复气息说:“你来劝春教坊,就是为了上元进宫。”
“是。”
秦灼得了肯定,乍一想竟有些心寒。要不是为了进宫,他怎会无端来找自己?自嘲之下,那点情真意切便越发好笑,没想到他一生算计,有一日竟平白给人做枪。
秦灼也不知是得理不饶还是无理取闹,大声问道:“那你招惹我干什么?”
“我没想招惹你。”萧六郎顿了顿,“我只想……来瞧一眼。”
他静一会,说:“你把我认出来了。”
秦灼一颗心轻轻颤栗一下,却不敢细究他的语气和目光,只揪着说:“行吧。我自己贱,认不出阿猫阿狗,偏认得你。这份上也不求你开诚布公,你倒编个假身份来骗我,我说过一句?”
“我没骗你。”
秦灼笑了一声:“没骗我——六郎,姓萧,那你是娘娘生的还是婊子养的?”
这话难听至极,萧恒眉毛剧烈一抖,虽然神情未变,脸色到底不好看了。
秦灼自知失言,但又嘴硬不肯道歉,强笑道:“我欠你那么多回,合该还这一次,还了这回,咱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彻底两清了。”
他背过身去,只道:“明日我会带你去面见公主。箫我不教了,你请吧。”
萧恒从屋里站了一会,没说什么,关门走了。
他一走,秦灼反复捏了捏手指,也如常临案坐下,拿了只盏子提壶倒茶。那壶里的茶满着,却是滚烫,他也就知道是谁烧的。不小心壶嘴一晃,溅了茶水在手背上。
这点烫意像粒火星,一下子点着了秦灼炮仗般的怒意。他猛地将茶壶掼在地上,竭尽全力地像要杀人。瓷器粉碎的炸裂声里他怒声骂道:“妈的!”
这一声后,他又默默坐回去,有些颓然。等蜡烛燃到了头,秦灼才搓了把脸,深呼吸着,俯身把碎瓷片捡起来。
***
祝蓬莱候足了时辰,这才往长乐阁子中去,正要登阶,刚好跟出门的范汝晖打个照面。
寒风凛冽,范汝晖却一身热气,边走边戴肩甲,正和祝蓬莱打了照面,脸上略带尴尬。
祝蓬莱没说什么,垂首避到一侧。等范汝晖走后,他赶忙快步进了阁子。
屋里落幕低垂,麝香气腾腾。地上一件一件的衣裙散落,长乐尚未穿衣,赤条条地蜷身躺在榻里,身上盖着虞山铭的那件半旧大氅。
她听见足声,也就拨了拨满脸乱发,掉头看向祝蓬莱,哑声问:“孟露先那边放出风去了吗?”
祝蓬莱不答。
长乐心中一惊,将大氅拥在胸前支起身子,忙问:“是消息传不出去,还是那边有老五的人盯着?……还是她不肯来见?”
祝蓬莱嘴唇轻轻颤抖,扑通从榻前跪倒,颤着嗓子叫道:“姐姐,叫我去吧。”
长乐胸膛剧烈起伏,兜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祝蓬莱也不躲,由她抬臂再打,下一刻,却被长乐紧紧抱住了。
长乐两条臂膀死死搂住他,反反复复地搂着,在他耳边低声叫道:“三郎,我死都不会交出你。”
三郎。
祝蓬莱有些恍惚。她许久不这样叫自己。
许久没有人这样叫自己了。
很多年前倒是常有人唤,他的父母、姑姑,还有和他父亲同窗多年、总爱将他抱在臂弯的姑父——今上。
今上笑对他父亲道:“生得不像你,叫我说,倒更像他姑姑些。是不是,贺三郎?”
是了,世上没有祝三郎,他是贺三郎。祝氏是他的母亲,而他原本的姓氏是贺,今上誓不辜负的妻族,和下令铲除的叛徒。
贺王妃出事时贺蓬莱还小,只晓得父亲那几日脸色很难看,母亲告诉他:“是姑姑要回来了,三郎不是最喜欢同姑姑、同伯如姐姐玩吗?”
贺蓬莱有些疑惑,“姑姑回来,父亲为什么不高兴?”
母亲无法回答,只扭过头垂泪。贺蓬莱便不再问,上前牵母亲衣角,问:“那姑姑这次省亲要住多久?从前都是匆匆就走的。”
母亲柔声笑道:“姑姑不走了,就在家里陪三郎,好不好?”
贺蓬莱小小欢呼一声,开心起来,想了想又问:“那姑父呢,姑父也一起来吗?”
“不要提他。”母亲声音一冷,见他有些惊吓,忙低声哄道,“三郎,在姑姑面前再不要提他,记住了吗?”
贺蓬莱不明白里头因由,只点了点头。
贺王妃回贺府的那天暴雨倾盆。
听母亲的意思,姑姑的车马十日前就该到,如今却迟迟没有动静。父亲再耐不住,前几日便亲自带人去找寻。直到这个大雨夜,府门被重重擂响。
小厮忙去开门,母亲匆匆撑伞去迎。父亲浑身湿透,将姑姑抱进家门。姑姑身上盖一件父亲的外衣,底下衣裙沾血,被撕得很是不堪。
父亲没有请郎中,也不去更衣,反而拜托母亲和几位侍女进去照看,自己守在外面等候。
贺蓬莱躲在门后,很是心惊,直到雨声渐息,母亲才从内室走出来,低声痛哭道:“那起子杀千刀的畜牲……娘娘就算被休弃,那也是县主和郡王的生母,焉能受此奇耻大辱!”
父亲浑身颤抖,猛地一拳打在门上。
贺蓬莱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失控的模样。紧接着,母亲低声问:“要不要报官?”
“报官?说王妃返乡路上被山匪劫道,叫他们给……”父亲说不下去,扶着母亲手臂,咬牙道,“娘娘走的是官道,青天白日,哪里来的匪徒!”
“难道就这么算了?”
“算了?我要找那个负心的要个说法!”父亲怒声道,“娶她的时候向我起誓,一辈子都要对我阿姐好。如今休弃她还不够,竟纵着卞氏这么作践她!”
父亲当夜离家,要去找姑父——今上要说法。父亲叮嘱母亲,“这件事万不能叫旁人知道,娘娘……阿姐她自小心高气傲,你看紧她些,多叫三郎去陪陪她。”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或者说,始作俑者总会把消息散布出去。贺王妃被贼人污辱的风声越传越盛,连当时的贺蓬莱都有所耳闻,姑姑也就此一病不起。
父亲没有回来,今上却送了只锦匣来。若是母亲拿到,多半会就此丢掉,不会叫姑姑瞧一眼。
但那天是他跑到门外去等父亲,接到这只匣子,以为今上要同姑姑和好,便溜去姑姑阁中,将匣子交给她。
他永远记得那个下午。
那是个三月初三。
斜阳正好,入窗映在姑姑脸上便似涂了胭脂。姑姑很美,美得有气度,如今虽缠绵病榻,依旧不肯蓬头示人,每日定要梳洗换衣。她不哭,也不许旁人替她哭。如今见贺蓬莱到,便含笑向他招手,口中道:“三郎来。”
贺蓬莱钻到她怀里,将匣子献宝似的就给她。
姑姑不知何物,打开匣子,立时愣住。
里头是一块碎成两半的白玉,玉上生了瑕疵。
姑姑颤声问:“这是哪里来的?”
“是姑父……”贺蓬莱怯生生道,“是王爷给姑姑送的。”
姑姑执那两半白玉看了半天,泪珠子突然断线似的掉。她轻易不肯流泪,如今形容吓了贺蓬莱一跳,贺蓬莱正要劝,便听姑姑大笑起来。
她倚枕笑了一会,渐渐力有不支,伏在榻上不住咳嗽。贺蓬莱忙来给她拍背,姑姑断断续续道:“他是嫌我脏了他的门楣,留不得我了……三郎,这个人很好,他很好!”
贺蓬莱不明白一块有瑕的碎玉和门楣有什么关系,只抱着她脖子哭。
姑姑将气喘匀,抬手擦干净脸,对他温声说:“三郎,我想梳妆。”
久病的姑姑下榻,更换一件大红襦裙,临窗对镜梳头。贺蓬莱立在她身后,第一次被她镜中的颜色撼动。夕阳斜照如佛光普照,贺蓬莱瞧她,像在礼拜一座菩萨宝像,她双目微弯,一无苦痛,一无怨恨,眼底大彻大悟得动人。
姑姑望向他镜中的身影,柔声道:“三郎。”
她讲:“我不担心你仲旭哥哥,他是嫡长,从小又懂事,他父亲再恼恨我,总是宠爱他的。我只担心你伯如姐姐。她是个烈性子,脾气又急,我如今是背着她回来,她若知道我有什么事,定要同她父亲争吵。若被她父亲冷落,三郎,姑姑请你多多照顾她。”
贺蓬莱点头,说:“姑姑放心,伯如姐姐待我很好,我也会待她好的。”
姑姑温柔一笑,轻轻抚摸他的额发,温声说:“三郎和姑姑生得真像。”
贺蓬莱说:“姑姑好看,那我也好看。”
姑姑轻轻抱住他,缓缓拍着他后心,说:“好三郎,姑姑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会,你自己去顽吧。”
贺蓬莱无时无刻不在痛恨那天的自己。
为什么要把匣子给她。为什么留她自己一个人在阁子里。
等母亲去瞧姑姑时,姑姑已静静躺在榻上,气息已断,身体已凉。妆奁底下只压了一封信,贺蓬莱后来才知道那叫遗笔。
等父亲闻讯回来,跪在姑姑灵前放声痛哭。当夜一直习文的父亲拔出宝剑,跨马狂飙出门。几日后,便传来父亲反叛、贺氏一族谋逆斩首的消息。
那些曾陪他玩耍的姑父的亲兵,来抄了他的家。
母亲将他托付到婢女手中,要他去寻萧伯如,不要再姓贺,不要提及自己是贺家人。
蓬莱宫阙对南山,不管是贺蓬莱还是祝蓬莱,他都是贺南山的儿子。只能是。
彼时各地战火,口粮不易,祝蓬莱几乎饿死,亏待了口腹,对饮食落下了心病。后来进过酒肆,也去过瓦子。再后来今上登基,册立皇后卞氏,长女因怨怼皇后被贬入劝春行宫。祝蓬莱得到消息,匆忙去行宫与萧伯如相聚。
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春寒料峭,明月如水。
二人无需言语,从池子对面越走越近。他们都从彼此脸上看到贺氏的倒影。
萧伯如已经长成个大姑娘了,也和姑姑一样爱穿红衣,她气势凌厉,又无限哀婉。她轻声唤道:“三郎。”
两人紧紧抱在一处,像现在这样。
公主府里长夜未明。长乐受冻般打着颤在他耳边说,我死也不会交出你。
但你的母亲已经因我而死,我怎能看你步她的后尘。
像知道他要说什么,长乐抢先开口:“范汝晖如今已入我掌中,他是个影子,我又给了他身子,他只能听我的……三郎,现在我们远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祝蓬莱哀声道:“姐姐,打住吧。金吾卫曾在都尉帐下,有他的旧情在,不靠范汝晖咱们也成。”
长乐冷笑道:“禁卫都吃活人粮,虞山铭死了,谁做将军谁最大。我算什么?皇帝厌弃的庶女,还是虞山铭留下的寡妇?只有范汝晖。”
“只有范汝晖肯援手,金吾卫才是我们的人。”
祝蓬莱急声叫道:“姐姐,你信我,你交我出去,咱们里应外合,搏最后一次!我还活着,我不能叫你去做秦灼!”
“三郎,”长乐轻声唤他,“秦温吉也还活着。”
祝蓬莱无话可说。
“我拿的主意,你劝不了我。”长乐将大氅裹严,“我去沐浴,你现在去找孟蘅。不要把我和范汝晖的事讲给她——快去,除非你想我现在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