崤关惨败之后,孟蘅连日睡不好觉。
文臣本以右相青不悔为首,但青氏改革停滞,右相去朝,张霁死、杜筠疯、郑素重伤、李寒无踪,青门的中坚力量凋敝殆尽,如今寒门新秀无所依仗,只能以孟蘅一介女流马首是瞻。因她是女子,不好尊称“相公”,众人便按其籍贯,呼其为“孟沧州”。
也正因青不悔式微,朝中可用之人寥寥,孟蘅才得以接近权力中枢,方如此胆战心惊。
大梁瞧着蒸蒸日上,但已是外强中干。全境上下,兵力最雄厚的就是虞家军。如今崤关一败,再无兵力可以与北狄相扛。
如此内忧外患之际,皇帝仍放纵歌舞,大力安排上元宫宴,新上位的岐王也是一味迎合,毫无规劝之意。而皇帝的意思,似乎是要在上元册其入主东宫。
永王十恶不赦,但岐王真的可以做圣主明君吗?为了拿下这顶太子冠带,张霁和崔如忌的血还没有洗掉,冤案人命全做利益。如今君父失职,但岐王就能做一位称职的君父吗?
可今上膝下子嗣单薄,皇子众多早折,除了岐王,只剩下皇十子一个垂髫小儿。若推他当政,岐王必会与其相争,是时又是一场宫廷血变。就算皇十子登基,只会被群臣拥作傀儡,如今大梁风雨飘摇,还能经受住又一场朋党之争吗?
孟蘅苦思不得,夜不能寐。
深夜沉沉,孟府中依旧明烛高烧。孟蘅披衣翻看邸报,没瞧几页,门外便响起急急脚步声。
侍女挑灯而入,双手奉上一物,道:“外头有一位郎君,要妾将此物交给侍郎。”
孟蘅一瞧,当即一惊。
半副鸳鸯玉梳。
她将梳子捏在掌心,道:“请人进来。”
不多时,进来一个戴帷帽的人。那人将帽帘一掀,孟蘅当即问道:“祝舍人?可是公主有什么事?”
祝蓬莱当即跪倒,泣声道:“求侍郎救我们公主一命吧!”
***
公主府中总是灯火彻夜,如今阁里却黑压压的,只昏昏燃了两盏灯,一无侍人,分外寒冷。孟蘅匆匆进门,见长乐未戴钗环,形容也有些憔悴,正怏怏倚在案边,见她眸子一烁,轻轻笑道:“侍郎来了。”
孟蘅急声问:“公主安好?”
“安好。”长乐看上去没什么气力,“我这几日胃口不好,那碗毒粥并没有吃。”
“是……”
“是我的好五弟,一朝得势,便容不得我了。”长乐笑了笑,“天家亲情向来如此,我本不该有什么指望。”
孟蘅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住脚,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轻声问:“公主何以至此?”
“我同老头闹掰了。”长乐笑道,“侍郎恐怕对我舅氏一事有所耳闻。我也不怕告诉你,祝舍人就是贺氏余孽,我表弟。我娘的画像还是侍郎替我作的,记得吗?你觉不觉得他们生得很像?”
孟蘅柳眉微蹙,“公主,你糊涂。”
长乐摇头,“我糊涂了一辈子,从来没像如今这么清醒过。血海深仇,不能亲报,是我毕生之恨。”
孟蘅一时无言,只得道:“陛下是公主的君父。”
“公主?只怕在他眼里,我也是一个贺氏余孽。”
说到这里,长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孟蘅环视阁内,见只燃了两盏孤灯,连个炭盆都没有拢,她忍不住问:“公主千金之躯,府中怎么连炭火都没有?”
“没了圣宠,蒲柳而已。”长乐从手边提起酒壶,“还有点酒,能暖暖身子。侍郎、姐姐,你陪我吃一杯吧。”
见孟蘅不动,长乐先自己吃净一盏,将酒杯给她看,“姐姐放心,没有什么东西。我如今这样,也做不出当年的事。”
话已至此,孟蘅更不好推拒,也从她对面坐下。二人相对饮酒,竟恍如隔世,灯火朦胧下梦境似的不真实。酒入喉中,齿颊生香,孟蘅听见长乐低声问道:“姐姐,你记不记得我们初见那天?”
孟蘅默了片刻,颔首道:“元和十三年三月初三,臣入行宫观乐谱,公主在池边弹琵琶。”
“那年梨花开得好。”
“是,风落梨花雪满庭。”
长乐垂目一笑:“我没同姐姐讲过,当日遥遥一见,我便对姐姐生了妄念。此后种种并非巧遇,都是我着意强求。”
孟蘅看着她,“臣知道。”
长乐和她对视片刻,问:“那我延请姐姐做我的老师,为什么不拒绝?”
孟蘅不答。
长乐又吃一杯,眼中已含泪意,叹道:“姐姐,是我对不住你,你好好一个人,无故失身给我,又叫我这么辜负。我早就知道,姐姐是女中君子、言出必行,我出降虞氏前你说割袍断义,是真的恩断义绝了。这些年若非我威逼利诱,你绝不会再看我一眼。今夜你肯来,我再没心也明白,你待我已然仁至义尽。我不敢奢求什么,只想临死前,好好瞧瞧你。”
孟蘅只说:“公主福泽深厚。”
“福泽深厚,连你也要这样搪塞我。”长乐静静看她,声音凄凉,“你还在怨我,是不是?你怨我当年嫁给虞山铭,没有告诉你一句。怨我在你凤凰台醉倒后,骗你登了我的轿辇,哄你做了那些个荒唐事。”
她边笑边抬手拂面,泪珠纷纷而落,却如何都拭不干净。长乐歪在案边轻声道:“我知道,你这辈子是恨毒我了。今日肯来看我,实在因为从前那点师生之谊。人都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我炙手可热之时,你不愿理我,如今我落魄了,却只有你一个……你这份恩情,我来世当牛做马……”
说至此,她自嘲般一笑:“罢,只愿来世,你别再遇见我吧。”
长乐再要倒酒,孟蘅却按住她的手,说:“府中既没有炭火,想必也煮不了解酒汤,醉去伤身。”
“心伤透了,还怕伤身?”长乐轻轻掰开她手指,将酒壶抱在怀里,“姐姐,我从小就不是个安分的人。当日除了诗书,你也教给我策论,我当年也同你讲过,我若是男儿,大梁绝非今日之大梁。”
孟蘅眉心微动,抬头瞧她。
长乐仿若未觉,自顾自道:“老三倒行逆施,如今罪有应得,也够了。但老五何尝是个光明磊落之徒?张霁案尘埃落定是大理寺卿夏雁浦主审,夏公恪守儒教,必不严审严判,而夏公是老五向陛下推举的,又只口不提崔如忌旧案,岂非存心拿张霁之死作伐,逼得李寒别无他路,只能向民间举发此案。如此叵测算计,哪里是为君的样子?他明明在步他爹的后尘!叫这样的人做储副,我怎么能放心?只恨我不是男儿,平白将百姓安危交托贼手。”
烛火一闪,孟蘅眼中也似有火花毕剥一跳,她注视长乐面孔,忽然问:“若是公主,该当如何?”
长乐把盏看她,脸上已隐浮酡红,浅笑道:“当年我同姐姐讲过。”
“公主如今还是当日的答案吗?”
两人挨得近,长乐气息如同兰麝,带着薄薄酒香,总有一种如梦似幻的错觉。她注视孟蘅双眼,缓声道:“我若有那一日,当治效尧舜,功从禹汤。洗雪不白之冤,重审不明之案。并州十万百姓冤魂在上,我定叫他们亲眼看着,有罪伏诛,血债血偿。”
她神色激动,眼神明亮,声音越来越快,“姐姐,我要为公子檀兄弟重新立庙,为他们的子孙封地授爵。陛下的罪孽,我替他赎;未竟的恩情,我替他报。陛下要废科举,我就重设科举,天下寒门之路不可不开,举朝有能之臣不可不用。何论门第,安视男女!崔清是女子又如何,姐姐是女子又如何,我也只是一个女子!我要天下英才皆入彀,闺阁亦为凌云手!若要因牝鸡之论绝我朝女子立志之道,我当自为利剑,破一破这天罗地网!”
昏灯下,长乐美目含泪,眼光如寒芒出鞘。孟蘅坐在对面,虽无一言,眼底分明是震撼。
她突然回忆起自己第一次的心动时刻。
行宫池水清如许,满天白云落青蕖。她步履匆匆,突然被一阵乐声牵住脚步,隔一池春水,看见那个穿大红襦裙的女孩子。
她手指纤如葱根又累累伤痕,一拨一拢间,弦声如珠溅落满院,哪里都溅到,跳进池心,又这样欲语还休又欲擒故纵地跳到孟蘅心上。她尚未回神,已听一声帛裂,那只手当心一划,那女孩子也向她抬起头。
四目相交,如同有声。
那样一个梨花满地的初春。
后来发生了那样多的事,那女孩子重复圣宠,她也擢为女官。孟蘅凤凰台醉后醒来,发觉自己正躺在公主阁中,昨夜种种浮上脑海,她虽羞愧,却无半分恼恨。一抬首,正见长乐背身梳妆,从镜中瞧见她支起身,局促转过身,怯生生叫道:姐姐。
她是君,自己是臣。她是徒,自己是师。君之乱,臣之罪也;徒之错,师之过也。孟蘅的确生过气,但从未真正怨恨过她。她不过是个没人疼爱的女孩子罢了。
那女孩子伏过自己的膝,握过自己的手,趁自己小憩时钻进自己衣襟,小兽般讨好地索要些肌肤之亲。她只得依从,久而久之,也把自己的心意全当作依从。直到一个上元灯节,那女孩子在公主仪仗的簇拥下登楼,双手打开幂篱,一身大红白鹤绛绡衣,灯火璀璨处她却比灯火闪耀。
她立在楼下,突然意识到,长乐的美是如此凌厉又饱含攻击。她也就是这么发觉,她的女孩子已经长成女人。
长乐在楼头对她笑,人群拥攘里,她也没瞧见骑马驻足的虞少将军。第二日虞山铭便向上求娶,出乎意料,长乐果断答应,含羞带怯,喜不自胜。
长乐说:“姐姐,皇命难违。”
她却陡然醒悟,“公主上元登楼,就是为了叫他看到。”
长乐默认许久,说:“我有我的难处。姐姐,我总要为自己搏个前程。”
她一时无言,三叩三拜,祝长乐前程万里,相思与君绝。
但长乐从来不是按任何人心意活的人,她要所有人依从她而活。她轻而易举俘获了虞山铭,又开始调头操纵孟蘅死去的心。长乐很有耐心,也有时间,她的声色音容都是起死回生的良药。这些效果甚微之后,她开始为孟蘅编织一个巨大清明的理想。她从前逼迫孟蘅是用为师为臣的责任和那一点爱恋,现在则是她勃勃的野心和展望的王朝。
孟蘅束手无策,孟蘅别无选择。
她不知道自己这颗心是如何死灰复燃的,之前早就活过来了,可这是这些年来,她第一次重新听见自己心动的重量,和长乐的言论一样,振聋发聩,铿然有声。
她又一次被蛊惑,清醒地,现在这世道想活得不那么痛苦,只能醉着活。
长乐已经恢复平静,对她说:“多谢姐姐还肯见我一面,我此生无憾。更深露重,我替姐姐找盏灯。”
她点了一支红蜡,将灯罩落下时,孟蘅眼皮一跳。
当年皇帝在凤凰台摆宴,给百官都赐了入宫照明的灯笼。
这是她的那一盏。
长乐将灯笼交在她手中,突然跪在地上,“我还要拜托姐姐一件事。”
她哀求道:“请姐姐看在往日情分,将我弟弟带走。他能吃苦,也能做活,姐姐但管使唤他,只求看在你我师生一场的份上,给他一口热饭吃。”
孟蘅松开她的手,平静说:“臣不会带他走。”
下一刻,她后退一步,向长乐撩袍跪倒。
“还请公主珍重自身,以待转圜。”
长乐凄声笑道:“今时今日,谁还能为我转圜。”
“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臣昔日为公主容,今日为公主死。此臣私志,九死无恨。”
长乐浑身一竦,定定看着她,突然绽开笑容,说:“孟露先,你还爱我。”
孟蘅只道:“公主但管放手一搏,文臣之议,臣力保公主稳妥。”
长乐说:“你还爱我啊。”
孟蘅不说话,许久后才道:“君为鲲鹏,我为长风,这是臣的誓言。君子死誓言。公主说过,臣是女中君子。公主,金口玉言。”
她一个头叩在地上。
长乐双手搀起她,指尖颤抖地抚摸她的脸颊,轻声说:“姐姐,就算败,有你给我收尸,我也不怕了。”
孟蘅没有久留,一会便走了。长乐从地上立起来,打湿绢子来擦脸。外头帘子一动,祝蓬莱走到她面前,递了盒香膏给她,问:“姐姐就这样料定孟蘅会全力支持?”
“她是个女官,自然盼着有女子入仕的那一天。那就只能有一个新的女君。”长乐取了香膏搽脸,含笑道,“你瞧她沉稳规矩,其实最是个离经叛道的。不然也不会举荐李寒、不会做官,不会和我好一场了。只是叫君君臣臣那些劳什子枷着,不好打破罢了。如今她自己想挣脱,那才叫好风送我上青冥呢。”
祝蓬莱轻轻叹口气,长乐只当没有察觉。她一夜没睡,天亮又补了一觉,想吃碗蹄花,厨中却只有些素蔬,便煮了碗菜羹吃。吃到一半,祝蓬莱便进来禀报:“秦灼来了。”
他顿了顿,“还带来一个人。”
长乐抬头看他,祝蓬莱道:“劝春行宫萧六郎。”
“请他们进来吧。”长乐双眼微眯,笑意愈浓,仿若叹息。
“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