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你为何为何不能像死人一样安静。
你回来了,我这些年的修炼,就是个笑话。早知道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为何如此刻苦。
阿濛第一次看见神女内心的黑暗处。
在此之前,她以为所有神女,都像她的二师姐和三师姐一样,心怀苍生。
烟雨师姐阴郁忧愁,就像一朵被雾水洇润的紫苑花。
阿濛并没有看透她的心,而鄙夷她。
她…她竟然能完全理解师姐的不甘心。
怪不得师姐先前会对她说——
“天堑就是天堑。”
“天堑不可逾越。”
“命运,我们都无力抗争。”
烟雨师姐不能抗争她的命运,为了复活姑射神女大人,她要献祭出自己的两魂一魄。
迦若神女知道,天婴神女知道,渚雪师姐知道,襄萝师姐知道,没有一个人对她说,你可以随心而作,如果不喜欢的话,可以拒绝。
所有人都将她的奉献当成理所当然的事。
可她不想。
她不想,但也必须要为师父献出那原本属于师父的魂魄。
不知道为什么,阿濛面对不了这样悲伤又挣扎的情绪,直接陪着烟雨哭,她哭得比烟雨师姐还伤心无措。
烟雨看见阿濛的鼻涕都流到嘴里,以为自己吓坏了她,停止了情绪外溢,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方袖帕,递给了她,说了句:“擦擦你的鼻涕,我们姑射山没有这么邋遢的小仙。”
阿濛立刻憋住眼泪:“谢谢师姐。”
“对了,师姐,河面之下是什么状况?”
是什么样的怪物让师姐和人皇大人这样厉害的人物都不能稳占上风。
烟雨陷入沉思。
她最终还是决定把河面之下的情况告诉阿濛。既然出来修行一趟,就算不能参与其中,也不能一无所知地回去了。“冥河。”
“是孕育怪物的河流。”她说。
赤纠正她:“是孕育生命的河流。”
烟雨思忖了片刻,她对赤恭敬地说:“我对它的了解所知甚少,还请前辈您跟我们讲讲吧。”
赤叹了口气,要么作壁上观,既然开了口,就管到底吧。
“冥河,其实是女娲留在世间最后孕育生命的权杖所化,它代表着娲皇至高无上繁衍生命的生殖权力。世间的亡灵嗅到了她的气息,都靠往这里,最后变成了亡灵的往生之所。有人在这里被超度往生,有人在这里化作怨灵,死亡笼罩的地方,破土的新芽是最耀眼的。”
“能在冥河中突破重重阻碍,获得新生的人,一出世就是六界顶端的存在了。”
“后来……这里被白岚掩埋了。”
“白岚创造了新的秩序,建造了阴曹地府,送亡魂往生。”
“是阿濛你法器中的那位神明,在冥河中留下了一道最后的缺口,等她了结夙愿,冥河就会彻底关闭了。”
烟雨听罢,“原来如此。”
“若是娲皇娘娘孕育出来的生命,怪不得我和人皇大人也艰难抗衡。”
“姑射神女大人的躯干所化在那些生命之中吗?”阿濛好奇问。
烟雨抬眸,看着她,“在那群东西的身体中。”
“师父的躯干和一具生物融合了,但她还没找到具体是哪个。”
赤说:“依照现在的进度,没个成千上万年,你们是找不到的。”
烟雨听它这样说,反倒平静下来了。
“就在这里,它跑不掉的。”
阿濛知道师姐在想什么,她知道那一天会到来,但为那一天越晚来,而庆幸着。
她没有办法指责师姐的自私,这事倘若让她自己来,让她献出自己的两魂一魄,她也无法立刻答应……并非贪生怕死,而是自己现在已有牵挂。
她,再也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
在冥河下,烟雨消耗了大量的箭矢,于是开始默默地造箭矢。比起她的工作,这个山里新收的小师妹就忙太多了。
早上她读某心决一个时辰;上午她开始练琴;中午她净化百花绫;傍晚她召唤画灵出来与她协同作战。
心决她读不懂,所以每天读,琴声也是烂中烂;那百花绫喷出的火烧了她的黑发;召唤出的画灵也不用力作战。就这么日复一日。
累了呼呼大睡,睡醒精力充沛又是忙碌的一天。
烟雨知道她是兔子化形。
她好像看到了一个只勤劳的小兔子,忙前忙后为自己的生活努力着。
天残的手指,让她无法使用任何武器,这对修行者来说,是致命的,但这完全没有影响到她。
依然积极乐观,看似脆弱渺小的生命,却有一种无坚不摧的坚毅。
在阿濛的鬼哭狼嚎的琴声第七日响起时,烟雨放下了手中的箭矢。
此时阿濛正坐在一块土堆前,土堆上摆着那把好琴。光照耀得她整个人都毛茸茸的。
“不对。”
“师姐。”
烟雨走到了她身边,在她身边坐下,比起阿濛搬了一块小土泥垫屁股,烟雨要讲究许多,她坐下的瞬间,一个莲花雪蒲团出现在了地上,轻轻托着她。
“你的指法是错的。”
阿濛乖乖点头,她根本不会指法。
“你的条件不如寻常练琴者,要比她们更加勤奋。”
“我会的,师姐。”
烟雨瞥见阿濛指尖的伤痕,淡淡地收回目光,“等长出茧了,就不疼了。”
阿濛也观察到了烟雨师姐的手上满是粗茧,这与她生若春雾,梨花朝雨的脸庞截然不同。
烟雨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她抬起手,给她看手指上的茧和疤。
双手十指指腹皆有厚茧,或许是因为时间太长,就连茧也磨得圆滑。
左手上三指侧骨头已经变形,那是拉弓的痕迹;右手掌肚已经因常年握弓,被磨到失去掌纹。
“师姐,您也会弹琴?”
“当然。”
她出生自长亭世家,当初二魂一魄还没补上时,就靠琴来修炼心性。后来,魂补好了,她不想再回想起缺失魂魄时癫狂的模样,所以甚少摸琴了。
“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烟雨师姐这么好看的手。”
假如没有那么多老茧,简直是,纤纤玉手如柔荑,十指青葱若无骨。
“不可惜。”烟雨第一次严肃地教导阿濛,“我的手,不需要被人赞美好看与否,最重要的是,我能用它握住武器,保护我自己,以及我想要保护的人。”
“如果有一天,我拉不动我的弓弦,那才叫可惜。”
所以姑射山上,心志坚毅的,又何止阿濛一个呢。
烟雨见阿濛呆呆的,于是回归正题:“这琴谱你暂时不需要练习。”
“还好你看不懂琴谱,否则以你的功力,早已走火入魔了。”
烟雨从她的储物香囊中取出了一本书给阿濛,她说:“这是我自己写的,你先练这个。简单易懂,适合你。”
阿濛接过一看,上面赫然写着:春水谣。
翻开一看,书上连指法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只是笔迹稚嫩了一些。
烟雨对她说:“这是我刚开始学琴时,自己写的曲谱,适合你这种入门的学生。”
阿濛听见这曲谱的由来,简直眼冒星星,她的师姐们都太厉害了。
“师姐,《春水谣》写的是什么?”
“春天的声音。”
“春夜,雷声,鸟鸣,谷雨,一切新生而美好的力量。”
“希望你记得修行的初心。”
“保持着赤子之心,快乐地修行下去。”
阿濛呆呆地望着烟雨,默念着“赤子之心”四个字。
“来。”
烟雨那春水般的眼眸凝视着她,神色依然是冷冷的,但语气第一次柔和了下来。
阿濛似被蛊惑般,走到了她身边。
就这么,阿濛在烟雨的指导下,练琴一年,破烂的琴技大有长进。
这一年,烟雨只教了她一首曲子。
阿濛每天都练习两个时辰,练了一年也没腻。
七月十五转眼就到,烟雨和人皇再次跳入了阴魂开路的冥河中。
阿濛坐在岸边等候,看着时辰,月上中天时摇响铃铛。
次日正午,炽阳高照。
那个白衣女人又出现了。
她抱着琴,走到了阿濛对岸的河岸边。
虽然隔着一条河的距离,但阿濛似乎看见她对自己笑了。
阿濛刚唤出乘黄大王,想要飞到她身边,将她的琴还给她,然而她却抬起手阻止了她,示意她不要靠近。
这?这是真的要把琴送给她?
阿濛对着她礼貌地鞠了一躬,感谢她的赠礼。
对面的白衣女人看见她的动静,抬袖掩笑,仿佛阿濛做了什么搞笑的事情,逗乐了她。
这,阿濛一头雾水。
白衣女人不笑了。
她抱琴坐下。
眼睛直直地看着阿濛。
阿濛也抱着她送的琴,开始弹奏这一年学的《春水谣》。
女子听到这轻快的乐曲,脸上也露出了欢快的笑容,她只听了片刻,就能和阿濛合奏一曲了。
两人一曲奏罢,就连汹涌澎湃的黄河水也变得可爱了几分。
白衣女人并未多做停留,她将一本古籍放在了脚下,然后抱起琴离开了。
阿濛骑着乘黄大王飞了过去,她又给她留了一本琴谱,上一本《幽兰》师姐还不让她学,这一本《梅庵》恐怕是也学不了的。
无妨,她都好好保存着,等着她来的时候,完好的还给她便是了。
阿濛并未注意到,她腰间的漓花笼里的那束火苗,突然窜了起来,火舌蹿出了笼子,只是眨眼的功夫,系着的银铃的红线就被烧断了,师姐送给她的小铃铛,在地上弹了两下,然后跌入江中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让人无法反应。
等阿濛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跪在河边,心中喊道,完了。
“赤前辈,还有别的办法吗?”
“有啊。你自己下去找他们呗。”
“那要是我们仨都超时了呢?”
“放心,尊上保证会把你捞出来。”以它对目前局势的判断,尊上还没弃养这小兔子精呢,怎么可能撒手让她肉身沉河。
“不过你也可以袖手旁观啊,你师姐她们聪明着呢,或许自己记着时间呢?”
阿濛咬了咬牙,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赤以为她这是退缩了,没想到,她这是助跑,阿濛跳进了黄河中,滚滚河水立刻将她吞没。
等她醒来时,类已经将她呛入腹中的水锤了出来。
她狼狈地咳嗽着,然后一转头,看到了身边一具的尸体。
是一只鹿蜀,它的身体被拆开了,包着骨头的肉都被刨开,似乎是要查看它的骨头…..
阿濛看见了它心脏上插着的箭矢,那是烟雨师姐的箭。
是烟雨师姐和人皇大人干的。
原来找姑射神女躯干化形方式就是把这些可疑的生灵破皮拆骨。
她有些难过。
她问赤:“赤前辈,这是坏的兽吗?”
“非也。”
类明白她所想,小心翼翼地告诉她,这世界弱肉强食的法则:“阿濛,世上的斗争从来不是以‘好’、‘坏’而开始的。”
阿濛点头:“我知道的,话语权都在绝对强者的手中,我只是有些难过。”
赤嘶哑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想法:“哎呀,你还有时间想这些,再不找到你师姐,你们都得留下来陪这玩意儿了。”
“可是师姐在哪里?”
四周一片昏暗,只有一条河流曲折蜿蜒着,不断向东去。
赤:“等等。”
“等什么?”
“来了。”
它话音刚落,一个老人撑着船来接她们了。
老人胡子花白,披着蓑衣,蓑衣之下,全身皮肤皲裂,像被风吹日晒了万年般苍老。
他开口第一句话是:“姑娘,老夫撑船渡你,你能把我的龟壳还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