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被甩下马，浑身如同散了架一样疼痛。

沙尘飞扬，时间宝贵不可耽搁，雪霁站起来迎着漫天飞沙往山壁奔去，她手脚并用爬上巨大红岩，挤进岩石后的缝隙缩成一团。

这里藏不了太久，阿吉勒捉到玉苏阿后一定会返回来捉她……雪霁撕下一截红纱，又捡了几块石头。

“雪霁，我看到你了，出来吧。”比预想的时间更短，阿吉勒的声音在红岩壁下响起，“你是自己出来，还是我揪你出来？”

雪霁不吭声。

“你能躲到什么时候？”阿吉勒笑着，一派轻松：“当自己是小女孩在捉迷藏吗？”

雪霁还是不吭声。

“你在等玉苏阿，等她去搬救兵？”阿吉勒骑着马在红岩下慢慢走过，鹰隼一样的利目扫过每块岩壁：“别想了。我放她走的，她相信我更甚于你，玉苏阿不会回来了。”

雪霁躲在岩石后，尽量小幅度动作，用红纱包裹住一块石头。

阿吉勒取下雕弓，瞄准：“雪霁，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自己出来，跟我回去。”

带着巨大力道的一箭射在岩石角上，风干的土岩碎裂坍塌，躲在岩石后的雪霁呛咳着站起来，在沙尘中迎风挥舞红纱：“我在这里，我出来了。”

她随手将包着石头的红纱丢向岩壁缝隙，石头坠着红纱卡在缝隙中，只能从特定角度看到。

雪霁翻过岩石，扶着岩壁慢慢走下，向沙尘中若隐若现的阿吉勒道：“你赢了。”

“一夜未见，可真令人想念。”沙尘中慢慢露出一人一马，散发着浓厚危险气息的阿吉勒卷发披垂，半面血染，狼牙耳坠晃来晃起：“真是小瞧你了，居然能逃这么远。”

红衣包裹纤薄身躯，绣在裙角袖口的金线偶尔闪烁，漫天黄沙中红衣少女沿着红赭色岩壁轻盈移动，像流降于荒凉之地的女神，成为一道最美丽的风景。

阿吉勒眯着眼，浓密眼睫遮挡住眼中惊艳之色，全副心神跟随少女的身形移动，他迫不及待地驱马上前，等在雪霁前方。

雪霁掩唇呛咳：“只有你一个人？”

“还不是拜那些松掉的马鞍所赐。”阿吉勒笑了，露出白森森的整齐牙齿，再也等不及，自马背探身出去，钳住雪霁的纤腰将她拖到马上，牢牢箍在怀中：“阴险狡诈，诡计多端。”

两人距离极近，阿吉勒的姿态如同夜袭居次行帐那晚一样，箍在雪霁腰上的大手热得发烫，雪霁不安地动了动，换来阿吉勒有些异样的轻斥：“别动！嘿，再动我可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玉苏阿任由骏马飞奔，心中乱得如同一团麻。阿吉勒追来，非但没有抓捕，反而按照约定放走自己；他还说，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会依照誓言前往祖地——全是因为自己答应过，会在祖地嫁给他。

胆大包天的沙匪，不怕死的沙匪，唯独对自己一往情深。

可是，那些送给小骷髅的马蔺花和潮尔，又算什么？

对了，小骷髅！

想到雪霁摔下马，阿吉勒回去的时候会捉住她，玉苏阿勒马原地兜了半圈，犹豫未定。

“居次，居次！”玉苏阿刚要催马去寻雪霁，身后传来卓沫目的欢呼：“终于找到你了，居次！”

一马二人，乔渊带着卓沫目策马而至。

“居次，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乔大哥一路收拢残兵，咱们的队伍已经重新聚集，可以护送居次返回王庭。”卓沫目喜极而泣，从乔渊身后跳下来扑向玉苏阿：“大单于大阏氏定会派遣精锐战士铲除沙匪，给居次出气！”

玉苏阿一凛，还未说什么，乔渊已向她问道：“看见我妹妹了吗？”

“小骷髅……”玉苏阿不想阿吉勒找到雪霁，也不想乔渊找到阿吉勒，嗫嚅道：“她同我分开了……”

“卓沫目，带她回去。”乔渊吩咐过，一夹马腹向前方疾驰。

赭红色的岩石壁上，一角红纱在黄沙中若隐若现，乔渊瞥眼看到，勒马爬上山岩取下红纱，翻来覆去不见异处，又在周围寻找，终于在碎裂的山岩壁后发现一副刚刚刻上去不久的地图。

风干的岩壁上，石块刻划出浅浅痕迹，标明方向和距离，从岩山直至绿洲。

乔渊手指抚上浅浅刻痕，将地图印入脑中，从岩壁下来重又上马，吆喝一声冲向茫茫沙漠。

“沙漠中的绿洲呦，好像光润无暇的明珠；挂着明珠的少女呦，好像天上最美丽的月亮。”阿吉勒歌声雄浑开阔从马背传出老远，他一手楼着雪霁纤腰，信马由缰肆意高歌，不像捉人反而像带着情人出来玩，兴致勃勃。

马背上的少女左顾右盼，心不在焉。

“美丽的月亮呦，照不到来时路；明珠般的少女呦，要嫁给我阿吉勒。”阿吉勒一勒雪霁纤腰，狠狠道：“看什么呢？不好好听我唱歌。”

雪霁被勒得一窒，从各种逃跑的计算中脱出，缓口气道：“你再唱一遍吧，这次我好好听。”

“你叫我唱我就唱，难道我是你养的吟游歌者？”阿吉勒在雪霁腰上一戳，命令道：“你唱给我听。”

“我不会唱歌。”腰上痒痒，雪霁缩了一下：“我只会奏乐。”

“不会？”阿吉勒高高挑起一侧浓眉，冷笑道：“你说话一贯不尽不实，说不会就是会。唱！”

“我气息不稳，唱不了歌。”阿吉勒逼得紧，雪霁却一点也不想唱给他听：“只有气息强健，像居次、卓沫目或者你一样，唱起来才会悠扬动听。”

悠扬动听？雪霁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但这不妨碍阿吉勒心情陡然舒畅，抽出怀中潮尔递向前方：“逃跑的时候不带胡笳，要用的时候会不会后悔？”

“会！”雪霁大喜过望，接过胡笳放到嘴边，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悠扬乐声。

一曲既毕，雪霁喘口气，毫不停歇地开始吹奏下一首。

“你就是个骗子。”待雪霁吹完第二首，喘着气还要吹奏第三首时，阿吉勒按住了胡笳，讽刺道：“唱歌气息不稳，吹奏潮尔就能一首接一首。我猜，你还是不死心，想用潮尔声吸引不存在的救兵。”

雪霁被阿吉勒戳穿心思，讪讪放下手中胡笳。

见她不否认，阿吉勒眼神一暗，捏住雪霁下颌，大力扳正她布满尘灰的脸，让她与自己对视，他一字一顿道：“雪霁，你很聪明，太聪明了。这次回去，我会用精铁制成链条把你锁在身边，不再相信你说的任何话。”

对着阿吉勒满是鲜血的脸，雪霁眼中升腾起朦朦水雾，一颗泪珠自眼角滑落，她立刻闭上眼睛，不肯让阿吉勒看到。

泪珠落到阿吉勒手上，阿吉勒像被烫到一样，立刻松开手，又用袖子在脸上擦了擦，慌慌张张解释道：“别怕，这血不是玉苏阿的，是我的——她没事，抽了我一下逃走了。”

阿吉勒使力擦脸，将脸擦得生疼，确保脸上干干净净后，从怀中掏出一方小盒，打开盒子，趁雪霁闭着眼睛，将盒中之物系在她白皙纤秀的脖颈上：“给你的。”

雪霁张开眼睛低头看去，一颗拇指大小的明珠在颈间发出莹润光华，映衬得肌肤生耀，美丽皎洁如同月光。

“你说过，你要留下来教我写字，这原本是我准备的谢仪。”望着比明珠更美丽的雪霁，阿吉勒满意地露出微笑，森白牙齿闪着光：“可你言而无信，逃跑了。”

“我不一样，我说到做到。”阿吉勒收敛笑意，看着雪霁认真道：“我说奖励你就奖励你，说会用铁链锁住你也会真的用铁链锁住你，让你再也不能离开。”

阿吉勒的声音并不大，也不如何严峻，然而颈间明珠突然变得无比沉重，令雪霁喘不上气。她握着明珠坠饰，强忍住揪断的冲动，向阿吉勒道：“居次已经走了，对于耆善而言，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婢女。”

“我知道，是我放玉苏阿走的。”阿吉勒点点头，狼牙耳坠随他的动作晃了晃：“对于耆善而言，你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婢女；但是对于我，你举足轻重。”

“我还有用处？”雪霁感觉疲累无比：“你想怎么用我对付耆善？”

“你猜。”阿吉勒再次露出森白的牙齿，笑得如同要吃人的狼：“猜不出也不要紧，只要呆在我身边，总能看到。如果你乖，或许在祭天大典来临时，我还会帮你找到阿父阿母的下落。”

雪霁倏然而惊，正要说些什么，赤焰突然打个响鼻，马屁股方向一阵轰响后传来恶臭。

阿吉勒“啊”了一声，迅速跳下马查看。

“拉稀了，赤焰居然拉稀了。”阿吉勒懊恼的声音响起：“赤焰只吃最新鲜的草，怎么会腹泻？”

雪霁抿了抿唇——昨夜，她在马匹最爱吃的紫花苜蓿里掺了沙子。

她曾在书中看过，如果马匹吃了不应该吃的异物如沙子、砾石和毛发，都可能诱发短暂腹泻。沙漠中什么都难找，唯独沙子应有尽有。

雪霁不指望赤焰吃下掺有细沙的紫花苜蓿后会真的腹泻，只是闲来一笔，没想到此时竟然派上用场，真的拖延了时间。

“雪霁！”一声暴喝在远处响起，打断了阿吉勒的查看。

雪霁惊喜交加，使尽力气高呼：“哥哥！”

阿吉勒跳上赤焰，边驱马边回首望去：一骑灰衣奴隶正自远方冲来，他从背上取下巨弓，瞄准这边。

阿吉勒看到那把巨弓，瞳孔骤然收缩。

乔渊看到沙匪劫持雪霁，情急之下，巨弓尚未拉满便松手送出长箭。

长箭破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射向阿吉勒坐下赤焰。

阿吉勒急带马缰拉得赤焰歪向一边，堪堪避过要害，长箭擦着赤焰马臀飞过。

赤焰吃痛，扬蹄长嘶，将背上两人颠了下去。

乔渊策马而至，从马上探出半边身体，不待雪霁落地，已经揽住雪霁纤腰将她抱上马。雪霁伸双臂环住乔渊脖颈，脸颊贴在乔渊胸膛，变成最熟悉的相依相偎。

乔渊环住雪霁，不再理睬阿吉勒，拨转马头往红色岩山方向跑去。

阿吉勒就地滚出老远，再爬起时只余滚滚尘烟，那枚美丽皎洁如同月光的明珠，被马蹄践踏入沙，沾满尘埃光华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