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医生!救命啊。”
等着过大年夜的县医院已经宁静下来,除了值班医生和几个护士的悠闲唠嗑声,别的都像是等待着新年的到来,尘封起来。
几个人正感叹着今年运气不佳需要值班,就听见一声救命。
空荡的大厅里都是马志强求救的回声。
马志强抱着林佩玉往县里的医院冲,他看着林佩玉失去血色的唇还有逐渐没有回应的意识,一颗心都沉的慌。
年前值班的医生是个年轻的,停下唠嗑过去看,见这姑娘身上都是血,尤其是一边袖子上几乎可以说是血染的,赶紧让人抬来担架。
“大过年怎么搞的,这血量没晕过去都算好的。”
“被人拿刀刺了。”马志强看着那医生拿着一个手电筒样的东西扒开她的眼皮,又拿剪刀费力在剪那棉袄袖子,连忙帮忙把那袖子撕开,把人放担架上跟了上去。
林佩玉闭着眼睛没有彻底昏过去,但是她先下连睁眼的这点力气都没有,更别提是说话了,幸好有人一直在旁边帮着沟通。
“她路上已经晕过去一次,大概在半个小时之前,她还干呕难受。”
要不是他不放心跑着跟上去,都不知道孙建国那小子怎么照顾得人,连人晕在自行车后座上都不知道,幸好脚没有圈进车轮子里。
医生看着裸露在外的手臂,尤其是这绑在远心端的布带,几乎是充当了止血带的作用,有些压抑地问:“你们有人学过医?”看着这汉子也不像是个搞医学的。
马志强不晓得这事,他是跑了20多分钟才追上孙建国他们的,这之前的事情他不清楚,得问问孙建国。
“建国,孙建国!”人呢!
“哥们,我……在这里。”孙建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刚进医院就听见他哥们急着喊他。
“医生在问,这是谁绑的布带?”
孙建国一看,摸了把被风吹皱的脸赶紧说:“这是她自己绑的,我还贡献了一截衣服,怎么,不能绑吗?唉,我就劝她不能瞎搞,绑也要绑上头哪有绑下头的。”说着就要去解开。
那年轻医生赶紧把这好心办坏事的手给打开,说教道:“多亏这女同志有文化,用这布条子充当止血带,救了她自己一命,不然她早就死在路上了,行了行了,快去挂号缴费。”
“不过这伤口有点深,还是要缝合的。”年轻医生把又凑近看了看才说,这刀可真锋利,可千万别是生锈的。
“是什么刀刺的,有生锈吗?”
“杀猪刀刺的,没生锈,我一大早就磨快了,没有一点铁锈。”马志强立马接话。
医生抬头看马志强的眼神顿时变了,不动声色拉远了和马志强的距离。
“不不不,不是我干的,但那刀是我的。”马志强随时留心医生的举动,见他误会了,赶紧解释。
“这是他对象。”孙建国也在一旁帮腔,问那么多耽误多少事,“快救人啊,一医生。”
“为了保险还是打个破伤风针,你们去那边交费,交完费再拿着单子过来,我去准备缝合的器具。”
孙建国接过马志强扔过来的钱包,按着护士的指示去缴费。
拿到了缴费单和挂号单,才开始缝合。
林佩玉伤的是左手,从胳膊到手腕开了狠狠一刀,皮肉翻涌,有一段甚至还露出一点骨头。
她被消毒碘伏和其他药水刺激得浑身发抖,眉头紧皱,豆大的汗水从脑壳上一滴一滴掉落下来,她眼皮睁开看着医生做缝合准备,这样子露骨的缝合是要有无菌条件的,但是在这里没有那么多讲究,能活命就行。
她又闭上眼睛蓄力,她完好的那只手紧紧握住床把手,咬着牙蜷缩成一团,等清完创消完毒开始打破伤风针和麻药针,那两针又刺激得她克制不出发出痛呼,等缝合第一针下去,她已经被折磨地没有意识了,在病床上跟濒死等鱼一样抽搐。
“医生轻点,轻点。”马志强求着医生下手轻点,看给人家痛成什么样。“这麻药不会是假的吧,怎么打了还这么痛。”
医生翻了个白眼,这是能轻点就能轻点的事吗,看在这汉子对对象上心的份上,他解释了几句:“伤口暴露时间越久对她越不好,就几针,马上麻药的药劲就上来了。”
杜丽丽刚跑到就见到这血呼呲啦的,立马掉头躲了出去,孙建国瞅着也没他的事,也跟着杜丽丽等在外面。
“别抽烟,在医院里注意点影响。”杜丽丽打掉孙建国点烟的手,责怪他。
孙建国讪讪地收起烟。
这不能怪他,他压力大精神紧绷的时候就喜欢嘴里叼点什么。
就在里头沉闷的痛呼和时不时的轻点中,估摸着时间已经过了九点,看着还要往后头再走下去。
两人的头已经瞌睡得碰触到一起。
过了很久很久,才听见医生嘱咐:“去交个费,配点消炎药水和葡萄糖药水让护士来这里给她挂上。最近不要沾水,最好可以在这里住几天,等好点再走,就是要交住院费。”
“孙建国,交费去,把住院费也交上。”
孙建国听见里头马志强传来的声音,瞌睡立马醒了赶紧站起来应。
他迷迷糊糊摸出钱,数了数又探头问:“交几天的费啊?”
马志强看向年轻医生,医生咳了一声,“十天半月总要。”
马志强发话,“那就交半个月的钱。”
“好。”
过了两个小时,马志强叫来护士量体温。
“有一点低烧问题不大。”护士抽出体温计看了后说,又让盯着吊瓶快没了叫她,打着哈欠离开了。
他也被抓去简单包扎了一下,还打了一针。
哪怕他说他皮糙肉厚不需要打什么破伤风针,但是还是硬被抓住打了一针。
这一针他发出杀猪般的叫声,就跟早上他刀下的那一头猪一样,这屁股针可真疼,他都不敢揉屁股,指定青了,那老大一针了。
“你可真能忍,那么疼只哼哼了几句。”马志强小心避开她受伤的手把被子给睡熟的她掖上,拧了一把热毛巾把她颊边汗湿的头发撩开,细致地擦拭了一遍脸。
这次真是失算了,没想到那疯婆子会这么干。
“要是再快一步就好。”马志强懊丧着捂着头蹲在地上,甩了自己一巴掌。
睡到半夜,几声巨响把林佩玉惊醒,她猛然张开眼睛,胸口剧烈欺负着。
“摸摸毛吓不着,是外头放炮仗呢,过年了。”
林佩玉朝那道轻哄声发出的地方看去,撞进马志强一脸担忧的眼神里,“你要是困,再睡会儿,趁着麻药劲还有点,多睡会儿。”
他黑亮的眼睛里全是她的影子,她想扯出一个笑表示自己还好,她又不是小孩子了用不着这么哄,但张嘴的瞬间,触及鼻尖的血腥味,她又停住了。
她顺着味道往下找,低头看着他棉袄上东一道西一道破洞的血口子,这是血腥气的来源。
她咬着唇抬头看向他那红肿的半边脸蛋。
怔怔地望着他。
滚烫的眼泪从眼眶里滴落。
那一滴泪不是滴在被子上而是滴在马志强的心尖上,他慌乱地弯腰和她视线平行,笨拙地拿自己的袖子给那个鼻头红红的小姑娘擦眼泪,轻柔哄着:“不委屈,不委屈,我在呢,对不起,对不起。”没有保护好你。
没人哄没人在意的时间久了,全靠没有后路来逼着自己往前进,所有的自我鼓励和否定都比不过此刻这个人温柔的话语。
他懂自己的委屈。
这句话像是在她坚固的心上敲开了一个豁口,那些压抑着的委屈和痛苦,夜里自我厌恶和恐惧都在这一刻泄了出来。
整个病房里都是她止不住的哭声,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哭得都打起了嗝,连伤了的那只手都顾不上了。
眼看着那吊针要移位,马志强连忙抓住那只手,见自己越哄她哭得越厉害,又把头凑过去:“你打我吧,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
没有意料之内的疼痛,带来的是一个散发着土肥皂气味的温暖怀抱。
马志强被这轻轻依靠的撞击,心跳断了两拍,有那么一瞬间的脑袋发空。
他颤颤巍巍伸出手,又犹豫,最后还是搭上了她的背,学着村子里母亲哄幼儿的样子,一下一下轻轻拍着。
他手下的触感哪怕是透过棉袄也能感受到,瘦弱的肩膀,单薄的脊背。
她受了不少苦。
他记忆起刚下乡时的她,漂亮白皙远远就和别人区分开来,哪怕她克制着那股子清高客气,试图融入村里人,但那股子劲劲的高傲,哪怕就那么一点点,也和别人不一样。
那是家里受宠姑娘的底气,她没吃过苦。
现在她的脸上不复白皙红润,粗糙了不少还有了一点不明显的红晕,手指长了冻疮红肿干裂,肩膀瘦弱就剩一把骨头,还有这胳膊上深刻见骨的一刀……桩桩件件都是一点点苦难的经历打磨出来的。
他好像感同身受般难过了起来。
要不要联系她的家人,把这么个小姑娘送下乡来他们也真的忍心吗?
有一节炮仗偏离了原定的轨迹,在他们玻璃窗前爆发出一声响,那声响带着火光照亮了两人的侧脸。
马志强抬头看着那瞬间光亮又逝去的花火,眉毛动了动。
灿烂只有一瞬,剩下的只有灰烬。
漂亮而残忍。
就像眼前的这个让人心疼的姑娘,他怕再在乡下待下去这个姑娘会把光热散去,只剩下行尸走肉的躯壳。
他的脑子里加深了这个念头,要送她回城,回到她被宠爱的家里去,发挥她的聪明和善良,而不是被政策强留在这里,泯然众人老死下去。
她原就该是城里人。
外头热闹喧哗,黑夜里透着忽明忽暗的火光,而这间静寂的病房里,这张老旧的病床上,两个人贴的很近的人怀揣着截然不同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