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黎小姐平日喜欢做些什么?”
张奉之一手端在身前,步子走得稳稳当当,和黎霜同行时又始终和她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任谁看都瞧不出一丝端疑。
既然他能做到如此地步,黎霜也不方便一直表现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无非就是习字读书,没什么特别的。”
“那就太好了,”张奉之一笑,“鄙人平日所做之事和黎小姐一般无二,看来鄙人与黎小姐真是颇为投缘。”
一般无二?
黎霜险些要笑出声来,但是反馈到面上却是更加礼貌的淡淡笑意。
她侧头看了张奉之一眼,果不其然看到了他左眼下那一处淡淡的青紫。
张奉之也知道黎霜看到了什么,十分坦然地摸了摸那处,道:“黎小姐似乎鲜少出门吧?那你应当有所不知,半个月前有歹人当街欲对一小姐图谋不轨,鄙人为保护那小姐,和歹人缠斗后才留下了这处痕迹。”
简直是倒反天罡,黎霜心道。
那日明明是张奉之要强抢民女为他妾室,那女子不从,张奉之欲强取豪夺,没想到被现场见义勇为的人狠揍了一顿。
大理寺大堂内,张尚书熟练地拿银子打点,让民女改了口供,此事便又被压了下来。
她也没想到一个人的脸皮竟能如此之厚,面不改色地撒谎也丝毫未见羞愧之色。
“没想到张公子是如此见义勇为之人,我十分敬佩。”
这话说得很没有诚意,甚至带了点嘲讽的意思。
但张奉之一点也没有听出来,当真以为黎霜在夸赞他。
“小姐谬赞,鄙人不过随手而为。”
黎霜敷衍地应付着,脑中一直在思索如何脱身。
“你家小姐都要被拐走了,你还坐得住? ”
裴晏蹲在树上,朝另一边的凌逸笑道。
凌逸不错眼地看着在池塘边走着的二人,也不知道是先关心那一桩事。
他睨了看好戏的裴晏一眼,道:“多嘴,管好你自己。”
“切,”裴晏不屑道:“你可能不知道一句话。”
他跳下了树,直朝黎霜的方向而去。
凌逸愣神,只听他朝自己甩了一句:“手慢无。”
一阵风刮来,寒气直往黎霜的衣裳里钻,像是要冻住她的每一根骨头。
黎霜拢了拢衣襟,向不远处的影儿看了一眼。
影儿心领神会,转身要去屋内提醒黎伯约外面的天气。
“黎小姐可是觉着冷了?鄙人可以送小姐回院子。”
黎霜下意识不喜陌生人靠近自己的院子,摇头道:“多谢张公子,但不必。我们现在就可以回……”
“大小姐!”
一道声音自池塘对面传来,穿过已经被冻住的水面,竟有了回音荡漾之感。
那熟悉的吊儿郎当的少年站在对面,大大咧咧地朝黎霜招手。
“黎小姐,那位是?”
“我的侍卫。”
黎霜从善如流地答道,然后见裴晏抬脚踏上冰面,稳稳当当地向自己走来。
基于基本的同理心,她看得有些胆战心惊,生怕裴晏一个不慎就掉下去。
可是她担忧的事情没有发生,裴晏闲庭信步而来,冰面完好无损,一丝裂缝也没有。
而他的脸上也丝毫未见慌乱,仿佛根本不觉得他方才做的事有多么令人震惊。
“原来是黎小姐身边的人,幸会。”
张奉之笑着伸出手。
“啪”的一声,裴晏重重打了一下张奉之伸出的手掌,笑得开怀:“幸会。”
张奉之也没想到裴晏会如此动作,将手背到身后轻轻甩了甩,企图以此消减些手掌上的疼痛。
“你来做什么?”
黎霜狐疑地看着裴晏,四处看了看,果真在对面一棵树上看到了凌逸。
“自然是来告诉大小姐,昨日你要我杀的人已经杀了。尸体还在后院让人看着,现在正等你示下呢。”
张奉之心里一惊,眼睛猛然睁大,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看向黎霜,抖着声音,“黎小姐,这……”
黎霜本一脸莫名其妙,但她看到了裴晏面上惯有的胸有成竹。
于是嘴里的话打了半天转,出口时就变了个意思。
“找个乱葬岗扔了便是,这点规矩都忘了?”
裴晏一笑,十分夸张地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拱手礼,“得令。”
他转身又踏上冰面,如法炮制地回了池塘的另一边。
“张公子,方才只是个意外。”
黎霜笑得得体,声音如铃般清脆悦耳,却让张奉之如坠冰窖。
尽管张奉之努力克制,说话时声音还是带了颤,“黎小姐是杀……杀了人?”
“是啊,”黎霜一脸“那又怎样”的表情,无辜地看着张奉之,道:“那男子不知好歹,要我做他的续弦。我不允他,他便死缠烂打,所以直接解决了,耳根子倒清净了许多。”
“这……这……”
黎霜像是看不到张奉之变得惊恐的脸色一般,“张公子,还要转转吗?”
“不了,不了。”张奉之连连摆手,头上都冒了冷汗。
他哪知道面前这个看上去温婉恬静的女人,竟然是个手段狠辣的?
张奉之本抱着娶个贤惠的妻子回去,好止了父母对自己时刻不停的唠叨,然后再到自己那些朋友面前大肆吹嘘一番。
结果哪知道黎霜是这样的脾性?
难怪她迟迟未曾婚配,还以为是什么高攀不上的人家。
娶了这样的女人,莫说后院必定会鸡飞狗跳,光是自己的性命都不一定有保障。
张奉之连忙转身就走,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黎霜的声音。
“张公子还是让我尽一尽待客之道,免得说我们黎府薄待了你去。”
张奉之如闻厉鬼索命,没敢回头。
他似听到了黎霜抬脚走近的声音,突然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猛地回头朝黎霜道:“黎小姐,我……我不会往外透露半分,别……别杀我!”
方才那突然出现的侍卫一看就不是凡人,取自己项上人头不过是顺手的事。
黎霜哑然,“张公子,你在说什么啊?”
没等她走近,张奉之便逃也似地跑走了。
黎霜看着张奉之疲于奔逃,还不知被路上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不得不往前踉跄几步的狼狈身影,浮起一丝真心的笑意。
影儿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黎霜心情颇好地拍了拍手,道:“不经吓。”
黎霜回到正厅院子的时候,看到黎伯约和尹燕正站在门口送张尚书和他的妻儿。
没有人注意到黎霜已经回来了。
除了张奉之。
他似有所感,突然朝黎伯约的身后望去,恰好看到了朝自己这边看的黎霜。
张奉之一哆嗦,什么也顾不上了,拉着正与黎伯约说话的张尚书和张夫人就走了。
黎霜看在眼里,转身要进屋,就瞧见不远处站着的裴晏朝她邀功般地招手。
她正要找必定在附近的凌逸把裴晏带走,就听到尹燕的声音响起。
“霜儿。”
黎霜抿了抿唇,头一次有了心虚的感觉。
她慢慢转回身子,见黎伯约和尹燕一同朝她走过来,也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黎霜下意识觉得事情暴露,正要轻车熟路地低头道歉。
“霜儿,别担心。张家不行,我们还有王家,郑家。母亲一定不会让霜儿一个人的。”
黎霜觉得自己听错了话,抬头看尹燕。
尹燕面上尽是疼惜之色,怜爱地捋了捋她被风吹乱的头发。
“母亲,是怎么一回事?”黎霜轻声问道。
尹燕正要回答,黎伯约突然叹了一口气,抬脚从母女二人身旁走过。
“屋外冷,进去说。”
尹燕坐在黎霜身边,双手包住黎霜的一只手,面有犹豫,似在斟酌着用词。
“母亲听奉之说了,他很欣赏你,张大人和他的夫人也十分满意,只是……”
黎霜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尹燕的手,满不在意,道:“母亲但说无妨,不必顾虑着我。”
尹燕闻言,蹙了眉,看向上首的黎伯约。
黎伯约沉吟了片刻,朗声道:“无事!不过是奉之回来后说了几句,觉得你与他性子差得太大,即使成婚也恐成怨偶。我见他如此说,自然是晓得了几分其中的意思,所以……”
黎霜一笑,道:“原是如此。左右不过是少一个相看的人罢了,女儿并不在意这些。虽自古以来便有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说法,不过女儿更愿意随心而行。与其草草择定人选成婚了事,还不如待时机成熟,选择真正合适的人。”
黎伯约一愣,随即赞许地点了点头。
他看着黎霜从牙牙学语的婴孩长成现在这副模样,虽不敢说完全了解自己这个女儿,但可以担保她的品性定不会出错。
往夸张了说,自己这个女儿无论是何方面都未曾落过下风,又怎么会需要担心婚事呢?
思及此,黎伯约马上便释然了。
他正要说话,尹燕便先于他开口了。
“霜儿,不妨事。就算长安儿郎你一个也看不上,母亲还能去打点一下宫中,反正二位皇子至今都未……”
“母亲。”
黎霜颔首,笑道:“女儿知道母亲是为女儿考虑,但此事不能操之过急。既然两三年都等过去了,母亲还有什么等不了的呢?”
尹燕还要说些什么,黎伯约道:“那你便先下去吧,我同你母亲再商量商量。”
黎霜心下一喜,行礼后转身就走。
“欸……“
尹燕出声,黎霜却已经消失在门口处。
她有些恼怒地看向黎伯约,道:“并非是我急着要把霜儿嫁出去,而是真心为她考虑。你瞧同她一般大的小姐们,哪位没有夫婿?我是担心她日后无人撑腰,恐受委屈啊。”
黎伯约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是没想到这层。我们膝下仅有这一女,我怎不知道为她着想?依我看,这长安中的儿郎无一配得上霜儿。至于你说的那二位皇子……”
黎伯约犹豫了片刻,低声道:“大皇子此人,深不可测,城府极深,实非良配。至于这二皇子……似颇谙韬光养晦之道,也是个难以捉摸的。这一入宫门深似海,一个不慎便会粉身碎骨,霜儿万不可踏入这深渊。”
听黎伯约这样一分析,尹燕感到一阵后怕。
“那……”
“哎,”黎伯约慢慢喝了一口茶,缓道:“再看看吧。”
黎府外,张尚书和张夫人被张奉之拉走后,还在喋喋不休。
张夫人语重心长,道:“你这孩子,怎得这样无礼?那黎丞相是你父亲的好友,再怎么也不能如此做。”
张尚书也在帮腔,“而且我瞧着那黎小姐哪哪儿都挺好的,你怎得就不满意呢?”
张奉之听得十分头疼,又想起今日和黎霜在池塘边独处时发生的事,突然又感到一阵恶寒。
他摇头如拨浪鼓,道:“不,不行。我绝对不能娶她。”
张夫人无奈极了,用力点了下张奉之的头,“你这孩子,真是让我操碎了心……”
这厢,黎霜回了屋,跟凌逸交代了些事情,而后像往常那般脱下大氅交给影儿。
影儿接过大氅便退了出去。
才坐下喝了口热茶,门外便闯进一抹深蓝。
“大小姐!”
黎霜都不用抬头便知道来人是谁。
她放下茶盏,果然又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声音。
“拦我干什么?”
“小姐说了,今后,你只能出现在离她三步以外的地方。”
凌逸冷着脸,抬手挡在裴晏身前。
裴晏不可置信,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凌逸,朝黎霜道:“这……?”
“没错,”黎霜整理了一下衣裙,“这就是我的意思。”
裴晏还要问为什么,黎霜又道:“我方才在回来的路上想了想,你的出现实在太过诡异。但因着父亲和母亲的意思,我暂时不能把你怎么样。所以你暂时可以留在黎府,但唯独一点,就是不能离我太近,我惜命。”
“好,好,”裴晏气极反笑,道:“行,够狠。”
黎霜满不在意,想起裴晏进门的语气,问道:“说吧,有什么事?”
裴晏也懒得再追究黎霜对他的态度,道:“方才你在屋里的时候和你爸妈说了什么,我在屋顶上都听的一清二楚。”
黎霜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先问哪一件事。
“爸妈?”
裴晏反应过来,改口道:“就是爹娘。你们这些大户人家都喊父亲母亲是吧?”
黎霜不答,只是哼了一声。
“还学会偷听了,果然没安好心。”
她讽刺道。
裴晏浑不在意,“暗卫的事,怎么能叫偷听呢?这叫为大小姐打听情报,有备无患嘛。”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黎霜却一点也不信。
她又喝了一口茶,听裴晏继续道:“听你母亲的意思,是想给你寻个庇护。她最先考虑的便是那两个皇子,但很快被你父亲否决了。你的婚事也会因此拖延下去。”
“那不正好,”黎霜道:“成亲并非人生第一要事,与其花时间相看夫婿,还不如多审几起案子。”
裴晏勾唇,“果然是大理寺卿,活得多洒脱。”
黎霜看了裴晏一眼。
“不过大小姐,你还真不打算结婚啊?”
黎霜不耐烦地合上将将才打开的书,道:“少在我面前卖弄。不会说人话,我就让凌逸好好教你。”
此话一出,凌逸果然有拔剑的动作。
裴晏一脸无奈,“我怎么知道哪些词语是大小姐没听过的?我以后一定注意。”
黎霜翻开书继续看。
“结婚就是成亲的意思。”
黎霜随口道:“不打算。先不说我对此事不甚上心,觉得十分无聊。而且就我现在的身份而言,成亲只会给我添麻烦。”
裴晏点点头,离凌逸远了些。
“也是。”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黎霜突然想起来了什么。
“今日之事,你是如何想到的?”
裴晏一愣,随即意识到黎霜在问什么。
“大小姐是问那公子哥的事?因为我瞧你对他毫无兴趣,索性来帮你一把。”
黎霜扬唇,语气带了好奇,“你怎知道我对他没有兴趣?”
“那还用说?”
裴晏仰头回忆道:“你和他走路的时候,虽然隔着一点距离,但我看到那公子哥的眼神都没从你身上离开过。而且最重要的一点——”
裴晏看向黎霜,对上了她探究的眼神。
“大小姐你看他的眼神,跟看我的眼神一般无二。”
黎霜挑眉。
“但也不完全一样,你看他的时候更加厌恶。”
裴晏摇着头,脖子上被架了一柄剑。
“小姐最是和气,少在这里胡乱编排。”
凌逸冷着脸,语气不善。
裴晏抬手推开那寒气逼人的利器,无奈道:“兄弟,我这也没说什么吧,怎么动不动就拔剑呢?”
他的目光在凌逸和黎霜二人之间游移,看到凌逸收起了剑,对黎霜道:“总而言之呢,我也看得出来那公子哥不是什么好人。而且大小姐何必拘泥于那些高门贵族,你看——”
裴晏话还没说完,影儿就从内殿屏风后疾步走出,面色有些焦急,说话时还在不住地喘气。
“小姐,方才陛下那边突然来了口谕,要您即刻入宫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