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屋内静默一片。那刚刚还被纤纤玉手握着的“六点”骨牌,下一秒摔落在地,“啪嗒”两声,滚落至宋鸾枝脚边。
“阿...阿姐。”
上一秒还欣喜若狂的娇娇人,连忙敛去笑意,心虚到头都不曾抬起半分,只敢低声下气般软着语气默默喊着。
宋鸾枝弯腰捡起骨牌,不曾开口,气势却压的人喘不过气。
她缓步向前,活生生一副笑面虎的模样,含笑开口:“继续呀,怎么我一来就停了呢?”
宋汝善搓了搓手心,时不时回眸瞧一眼容玉珏或崔渡山,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卿卿...”
宋汝善那水灵灵的眼眸着实容易让人心软,一旁的容玉珏斗胆出声,却在下一秒被宋鸾枝毫不留情的睨了眼,悻悻地收回了欲扯住她衣袖的手。
“世子也是,鸾枝自是没有资格在这里说些什么——”
闻言,容玉珏身子微震,连连摇头,小声辩驳道:“不是的卿卿...”却完全被她忽视了过去,那细微的话语也被遮盖。
“但鸾枝这一路上走来,那小厮却也是同我说了,世子今日申时的药膳还未服吧?”
如此一言,清风盈袖钻襟的声音都如在耳畔。
容玉珏低垂着头,手指交错重叠,有些无地自容。
宋鸾枝垂眼望去,却发现他身前的骨牌竟一时都不见了。若她刚刚没有站在屏风旁观察,倒真会认为自己误会了他。
不过下一秒她便轻笑出声,视线落至容玉珏压在手腕下的衣袍——
一向平整的袖内,此刻却鼓鼓囊囊的。
窗棂外玉珠重砸,乌云翻涌,烟峦润雨下,那脸生的女子轻笑了声。因着她脖子微倾,耳侧随意挽起头发的珠簪微微勾勒出她面容的轮廓。
宋鸾枝却只是侧眸看了一眼便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宋汝善打断。
“阿姐,其实汝善本是想尽早回府的,都怪...都怪崔渡山!”
正抬起茶杯欲小酌一口的崔渡山突然被提,脸色茫然了一瞬。
反应过来后黑着半边脸冷笑了声:“好你个宋汝善,亏我刚刚还花了半个多时辰告诉你那图纸的大概意思,现在竟就把我给卖了。你良心呢?”
“良心?良心都被某个刚刚故意拿点大的骨牌针对我的某个人给吃了!”
宋汝善似被气得不轻,双手叉着腰别过脸怨道。
却正正好对上宋鸾枝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宋汝善,到现在你都还想着你那骨牌呢?”
“阿姐...我真的错了。”
“好了。”
僵持下,那窗边女子忽然起身,宋鸾枝抬眼望去,这女子虽只穿了件素青长裙,不聊确实一等一的好,像极了蜀地特有的重莲绫,丝细光润,做工精致。
她眸色一沉,细细打量着。相比眼前这名女子,便是那名丝绸商的女儿了。
“宋小姐,是玉娘的错。”
蜀地那名丝绸商姓秦,眼前人,应是秦玉娘。
“是我提议宋二小姐玩骨牌消磨时间以便等待宋小姐到来的。”
女子声调温和轻柔,胜如弱水。神态悠闲轻灵,单站在那便儿自有一股脱俗清雅之意。
屋外萧萧雨声下,窗外梅树敲打。屋内却听得她吐语如珠,竟一时让原本生起心烦之意的宋鸾枝瞬时静了下来,只朝她细望了眼。
“你说是为等我而来,你又是怎知我一定会来?”
瑟瑟几响,秦玉娘闻言疑惑侧了下头,语气却仍是恭敬:“是世子大人告知于我,让我在此等候宋小姐。”
下一秒,轮椅声在耳侧响起。
容玉珏趁其不注意,已经紧紧贴在宋鸾枝身侧,直到衣衫间再无空隙。
“卿卿,我已然告知沈怀青,在你知道一切后来寻我,难道他忘记了吗?”
宋鸾枝哑言。
没忘记,告诉是告诉了。
只是换了种方式罢了。
一直站在身后的谢净真闻言略显惊讶,凑到她耳畔低语:“师父,我、我并不知道表哥是世子底下的人...”
“无事,与你无关。”
宋鸾枝深吸了口气,就差在心底将沈怀青骂八百个来回了。
很显然,此刻她才意识到,沈怀青是故意的。
故意不说清楚,让她多想后还能安然退出。
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在报刚才她拦住他手的仇罢了。
一想到这儿,那上挑的狐狸眼再次浮现于眼前,宋鸾枝眉心处立刻跳了几下,
此人,真真是心胸狭隘、争风吃醋第一人。
雨声愈发的响,漏雨落了地、沾了襟,让心事起了潮。
忽的,一阵酥麻感从手心传来,惹得宋鸾枝浑身一僵。
她垂眸,只见隔着单薄的布料,容玉珏正轻柔地用手指碰了碰她那冰凉的手。
他的手生得骨节分明,虎口处有着因常年握笔长成的茧。
察觉到她的目光,容玉珏毫不忸怩地抬起那双溢着光的眼眸,笑道:“鸾枝,你今日这身衣裳甚是好看。”
闻言,宋鸾枝不过是笑了一秒,随后便决绝开口:“多谢世子夸奖,还请世子先去将药喝了吧。”
“我们立刻就去!”
宋汝善见时机到了,立刻自告奋勇地上前,丝毫不留容玉珏说话的机会。待走至门前,又想起什么般连连后退,一把拽走还在喝茶的崔渡山。
“阿姐,你们聊,我们就先不叨扰啦!”
“我的茶...”
待人声散落于风,屋内便仅剩秦玉娘和宋鸾枝二人。
秦玉娘垂眼浅笑,抬起手斌道:“宋小姐请坐。”
天边舒云醉卧于薄雾中,秦玉娘未关窗,甚至将胳膊伸出窗外,感受着雨丝敲打、浸入衣裳的感觉。
宋鸾枝张了张口,竟不知一时从何处说起。
据秋曳所说,秦玉娘与她阿父相依为命,关系却在几年前变得很僵。秦父因事务繁忙,也不常与玉娘交流,父女两的关系就如此刻萦绕于山水间的薄雾,风一吹就要散了。
“你阿父,想必是进了那绣衣坊了。”
“其实在你们同我阿父商议银两时,我就猜到这个结果了。”
闻言,宋鸾枝一愣,“这是为何?”
“你不了解我阿父,自是不知。”
“我阿父,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为自私自利之人了。”
似是想到了什么,秦玉娘的脸色白了好些。
那搭在窗台上的手指被紧紧握住,睫羽低垂,眸下尽是黯淡。
她深吸了口气,强撑起一抹笑回眸看向宋鸾枝,但那眼底悲凉却瞬间刺入她的眼帘。
“绣衣坊一定是知道了你们商议的细节,便故意加价,用更让人心动的合作让阿父自愿离开的。宋小姐,你们铺子里,怕已有了绣衣坊的眼线了。”
宋鸾枝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我知道,但眼下最关键的还是生辰礼的制作。”
“听宋小姐这般说,想必是已有对策了?”
宋鸾枝起身,将那幅图纸拿在手中细细打量着,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他们想玩,我便好好陪他们玩。”
江上浮萍聚,墙角暗梅涌。
朦胧下,雨凝高枝。
悄然间宋鸾枝回眸,却见玉娘脸颊,不知何时残留了道泪痕。
“秦姑娘...”
宋鸾枝怔愣了下,细声喊道。
“抱歉,是我见这故景想起了往事,没能忍住心绪。”
宋鸾枝轻脚落地,走至身侧,拿起手帕递了过去,“若是忍不了,就不用忍了。这里并无他人。若是玉娘相信我,可与我说说。”
秦玉娘破涕为笑,接过手帕,“没什么,只是有些艳羡宋小姐罢了。”
“艳羡我?”
“宋小姐才貌双全,身侧有亲人相伴、亦有相爱之人在乎,自是羡慕的。”
见眼前人神情低落,宋鸾枝心中却不是滋味,如鲠在喉,无法言说。
秦玉娘并不在乎宋妗啊是否回话,她目光飘远,怔怔地望向远方沉雾,低眉诉起往事:“其实曾经,我亦是他人所羡之人。”
“我的阿娘会在元宵节给我亲手做香气腾腾的黑芝麻元宵,会和阿父一起在花灯节同我游街,那年的鱼灯我都还放在家中,也会在新春之际,只愿我此生幸福快乐,行途坦荡。甚至——我也有我所爱之人。”
“我们自幼相识,两情相悦。他会在乞巧节约我出门,只为同我一起将那灯笼挂于树上,而我也会将亲手所绣的绣品赠予他。他曾与我说,待他求取了功名,便会风风光光的向我提亲。”
氤氲水雾缭绕在二人之间,泪雨砸入心脏,掀起一片涟漪。
秦玉娘声音微颤,眼眶早已通红一片。提及往事,嘴角带了些许笑意,却掩盖不了那已经潮湿的双眸。
豆大的雨滴落在手掌,却似千斤重般将她的手击落,她撑不住的跌坐在椅,苦笑声悲切。
“可是现在,都不会再有了。”
滑落那一刻,宋鸾枝立刻反应过来牵住了她的手,那被雨水几乎浸湿的掌心凉的彻底又刺骨,她却不管不顾,攥在手心,紧握着。
“玉娘...”
秦玉娘泄下了全身的力气,疲惫不堪般倒在椅背上,仿佛也卸下了那个总是一副温婉端庄的模样。
“宋小姐,我知道你想要安慰我,但不用了。有些事,你想忘,却如何都忘不了、放不下,只能日日夜夜受此折磨,无法喘息。”
“我曾厌极了雨天,它潮湿、泥泞,也总会耽误我的一切。可是现在我忽然觉得,这雨下的可真好,好到我可以忘记痛苦、将自己埋进这雨雾中,任由它打湿我的衣裳、将一切悲痛化进雨中。”
“玉娘,容我唐突,我只是想知道,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和绥九年秋十月十四日,阿母病逝。同年十二月,暴雨如注,我那可怜的少年郎,竟成了他人的刀下亡魂,死不瞑目。”
所以...所以秦玉娘才爱上了雨天——
因雨连天,可见故人。
秦玉娘这已是,思念成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