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草草地结束了伙食。
月色明朗的晚上,她们的话却像星星一样稀少,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起看着远处的天空。
风起着,够着檐的碧树层层翻涌,引起二人的注意,树影在淡淡的水波间搅着月华,水中涟漪阵阵地漾开,只有捕鱼的石猫岿然不动,而连天的衰草飒飒地响动。
头顶挂着的宫灯焰火摇曳,刷着二人的脸色白一阵暗一阵,头发与衣物也摇曳着。一片落叶漂落着很远,陈瑛顺手接住了它。
“真可惜,如此青翠。”陈瑛感叹地说道,有意打破这沉默。
谢揽之看着她:“幸好,被你接住了……像你接住我一样。”
陈瑛眼睛看向别处,又垂着头,看着地板:“我接住你了吗?”
谢揽之万万想不到她还会接自己的话,她笑着:“当然……”
“嗯……”陈瑛小声着,悄悄地抬眼看她又迅速地埋眼于那片树叶。
她岔开话题:“阿栀,其实,我会吹这个的。”她手心出汗。
谢揽之笑着按了按她的手:“别攥了,再攥你就吹不来了。”
陈瑛后知后觉,失神地松开了手,引来谢揽之嗤笑。
陈瑛不说话,轻轻地把树叶放在自己的嘴边。
一曲悠扬,虽然有些干巴和跑调的地方,但很快又纠正了回来。后来陈瑛渐入佳境,再也没什么过错,谢揽之见她闭着眼睛,沉浸了进去。
凄凉萧瑟地,同风一道呜咽着。
“我其实……会跳舞的。”谢揽之忽而说道。
陈瑛停下了箫声,一双明亮的眸子看着她,谢揽之笑着,第一次觉得自己无法坦然面对这样灼人的眼光,她看着前方:“我跳一支舞给你……好不好。”
陈瑛有些茫然,只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谢揽之步履款款地前去,风与叶骤起,扬起她的裙摆,陈瑛忽而觉得她会乘风消逝。
她有些害怕地吹起叶笛,呜呜咽咽地挽留诉求着。
谢揽之转身笑着,只是如白鹤般,优雅地在这扬起的叶影中,在如雪的月轮下,身形柔软地摇曳着。
雪袖如翅,舒展着,扑腾着,是涉足潭水嬉戏的水鸟。
静息,她是天上月,地上霜;律动,她是水中湍,树中风。
一舞惊鸿。陈瑛呆呆地望着她,曲音中勾画她的形状,她分不清自己是在吹什么,至于听者,只知道所见即所闻。
陈瑛身后早早立着一个人,只是她良久才感受到,起舞者停下时,陈瑛的奏声才停止。
一阵鼓掌声传来,陈瑛转头去,才蓦的发现是老人。
“声色交融,真是许久未见这样的情景了 。”老人叹气道,原来他只负责等二人休息后添上见底的灯油,不过听着看着相似的情景,不禁才添着几句。
“以前郡主和那个孩子,何尝不是如此……”
谢揽之上前来,默默不语,她大概知道他说的什么。
陈瑛倒是分外地好奇,老人只笑笑:“不过那孩子也却是薄情,十余年的姐妹情谊,却比不得一个男人的甜言蜜语,恶意诋毁……”老人有点不悦地摇摇头:“傻郡主……”
陈瑛方才吹奏一首,如今切实感到这个故事的哀情,她瞄了谢揽之一眼,又低下头,她望着谢揽之:“我们不会这样,对么?”
是的。谢揽之习惯性地想虚以委蛇,却发现嗓子哑道,吐不出这两个字。
她眸纯粹,眼间希冀。
谢揽之喑哑着,迟疑之间,却看见陈瑛的眸子暗了下去,她心头一紧。
“我懂的……我与姐姐尚且没有十年,又要什么承诺。”陈瑛打住她的话,黯然失魂道。
谢揽之忽而扣住她的手:“十年之后,我决不弃你……”
陈瑛从未奢求这个回答,征愣着。
冷清的风中,谢揽之的头发被吹到一侧,她用手捋了捋,眼中似有似无的浮光:“十一年,十二年,一百年……三千年……我永远会……在你身旁。”谢揽之看向那握紧的手。
她的耳侧微红,心跳得很快。
她心理素质向来很强,这是很不正常的事,她想着自己的不堪,会因为这样的谎言而慌乱。
她抬起头,看向陈瑛的眼睛,她满眼的温柔,在忽闪的灯光下,笑容满溢着信赖和纯真。
陈揽之忽而感悟道,认命地笑着,心绪亦被抚平,风吹而释然。
她没有撒谎啊,她就是想陪她一辈子——真是笨蛋啊,演的多了,连真实的心动都不知了。
这是一种放逐的能量,让虚伪和克制如飞鸟般,夺心门而出。
但就是这种堕落的能量,爬过她的四肢百骸,怂恿她牵起陈瑛的手。
她视若珍宝地吻了上去,眼中因为心间的矛盾挣扎,无谓地留下一滴泪来。
陈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心里却如被糖浆糊满。
老人咳了咳,暗暗笑了笑,今日山盟,一朝废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看不得今夕,他活不到未来。千年的约定,以为这么好许的么?他望着月轮,皎洁如许:“……若有三千年后,我在这里等二位。”他语气暗哑,不过笑笑,就令人捉摸不透地离开了。“这三天老朽只会一直在河边等待,二位姑娘,请便吧……”
陈瑛来不及回味他的话,兀自回味着手背的温度。
谢揽之则满脸飞红,她大概也想不清自己做了什么,转头进屋。
陈瑛觉着谢揽之满脸幽怨地看了自己一眼,眼角还腌着未干的泪痕。
陈瑛从背后双手揽住她,明眸皓齿地笑着,像个小无赖,她把头搁在陈瑛的肩上:“答应我的事,姐姐不要说话不算话哦。”
“我答应了你……什么……”谢揽之哑着,不愿意承认刚才的事。
陈瑛调笑道:“姐姐的耳朵好红……”她点了点谢揽之的耳朵,“是不是在装作不记得啊?”
谢揽之心里怄气,哼哼着,挣脱她的怀抱,径直走向厢房。
陈瑛呆呆地在她背后看她,不知该当上前还是停在原地,腿脚不自然地跟上她。
谢揽之到了门边,转过身来,陈瑛也停在原地。
陈瑛摸不清她的情绪,心道她可能生气了,只是茫然错愕地看着她。
看她一脸的神色,谢揽之心火也哑了大半,她蹙着的眉早舒展开来,柔着嗓子说道:“天色晚了,瑛瑛回去吧。”
“回去,回哪去……”陈瑛讷讷道,“如果我没记错,我们不曾分配过房间。”
谢揽之看着她:“那现在便有了……”她一本正经地说罢,半闭双眼冲她一笑,有些慈祥的味道,回身关上了房门。
陈瑛回味着她刚刚那个笑容,其实大抵是带些捉弄的,但很难不让她想起母亲逗小孩那种神情。
她望着她一气呵成的动作,笑了笑,真是可爱。可惜现在房门紧闭,她只得她一个背影。
她想起自己的手,便抬起来吻了一下,像是吞了一口蜜糖,神情愉快极了。
她像不像一个变态啊?她这样想。
步调摇晃着走在这庭院,她忽而像个小疯子一样冲向自己的房间,扑在床上憨笑,她捂着自己的脸,即使四下无人,也觉得自己的夸张嘴角有些丢脸。
……三千年,是三千年,她眼间酿着甜蜜。
啊,她好想把谢揽之再拉过来对她说一遍。这样的甜言蜜语,真是听上一万遍都不够。
夜好深了,窗外忽然绵密的雨丝洇在窗花上,淡淡的冷气漂浮着,把她环绕,她心里焦灼着的甜蜜,这下忽而冷却了。
她入睡了吗,方才?她这样想。
因为方才她追念着和她谢揽之的一点一滴,从单纯的过去,到有些泛着谜影的幻想,让她分不清是思想还是梦境。
她心里腾起烦躁,索性更衣下床,打开门扇,细雨如丝帘,遮住了远处姐姐的门扇。她撑起一把伞,挡住斜处飘来的雨珠和大风,走在雨廊,鼻尖传来土壤混着雨水的芬芳,清冷的风吹起她的衣。
她斜倚在围栏上,眺望着这一道道白色的下坠。
她的眼神飘忽着,随着暴雨落在姐姐的房门。
房门忽然敞开,陈瑛颇为惊讶,斜靠的身体立正来。
谢揽之穿着一件白洁胜雪的衣服,推开门看见远处直白的视线,动作也略为迟钝。她一愣,兀自笑了,斜撑着伞,朝她走来。
陈瑛看着她,雨雾中,她像是被遮绕的月牙,环境再晦暗,她也有隐隐的皎洁。
飞檐下挂着的灯烛飘忽但明朗,让人感叹安阳郡的工艺。
谢揽之逐步地靠近着,陈瑛感觉心脏漏了半拍。
“怎么,这么晚不睡,却有心情在这赏雨?”谢揽之看她傻傻地,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哂笑道。
陈瑛回过神来,直直地靠近她,她低声着,俯视着她的眼睛,却呆呆地:“你不也是吗?”
语息打在谢揽之的脸上,谢揽之眼神忽闪,侧过头去。
若放在平常,陈瑛只会觉得是自己冒犯了她,惭愧地后退。可她就无意间看见了谢揽之红润的耳尖,在这袭白衣下分外打眼。
她横着胆子,搁下伞,从背后抱住她:“我在想你,姐姐,想你的承诺,想你的……嘴唇……”
白色衣料柔软,但她心跳得厉害,也觉得怀中人听得那两个字微微哆嗦。
她亲眼看见谢揽之的耳朵的红润蔓延:“谢揽之……你呢,为什么出来?”
谢揽之第一次听得她叫自己的全名,心里爬着一种怪异的感觉,却又偏偏很欢喜。
“我……”谢揽之转过头,却发现她们唇齿之间离得这般近,陈瑛正垂眸看着她,实则是看她的唇珠。
她其实不用说一句话。谢揽之轻轻仰头凑近,蜻蜓点水地告诉她答案,然后对上她的眼睛。
陈瑛欣喜地看着她,双眼如流光溢彩的宝石。她一只手执起谢揽之的手,调整着伞的方位,不让纷飞的雨丝沾染她的白衣,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头,靠在拐角的立柱上。
谢揽之默许地垂眸,陈瑛便缓缓靠近。
她含着她的唇吮吸着,像尝一个软糯的糕点,谢揽之也醉在她的温软中。
雨声渐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