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言棠扭头瞅了眼宋长宁,然后匆匆进了廊庭。
宋长宁见人离去,面露难忍之色,护阳王妃这一棍不轻,而她所说之言也刺痛了甄楚语的心。
官轿之内甄楚语紧握木仗,眼中满是惆怅。
“越锦,你说我是不是管的太宽了些。”
那老侍女道:“王妃所做之事,皆有原因,只不过…”
甄楚语瞅着老侍女。
“只不过,宋将军已是一城之将,并非当年孩童了。”
户阳王妃眨巴两下眼睛,“一城之将,她便更要懂得,请得圣旨,岂能而戏?我并非要插足人家的儿女情长,可她这段情又正常吗?”
越锦微微一笑,“当年,王妃一怒之下踹翻王爷,可有顾过皇家颜面?气不过便又嫁进王府,可有想过后果?”
“我…”甄楚语垂眸,“这又怎么能一样。”
“人之年少,拼的就一股冲劲儿,宋将军不是冲动之人,应该会想好对策。”越锦拍了拍甄楚语的手,“那孩子刚刚说的话,王妃也不必往心里去。”
甄楚语点头,她确实伤了神。
宋长宁瞅着满地的茶碗碎片,蹲下身将它片片捡起,瓷碗划过指肚渗出一道鲜红。
“将军把碗放下,我来收拾吧。”
宋长宁扭头。
陆言棠端着药匣,从门口走进来。
宋长宁整理好情绪,站起身,“不是回房了吗?”
“回房拿点药。”陆言棠把药匣放到方桌上,瞥了眼地上的碎片,“吵架了?”
宋长宁摇头,“甄姨待我很好,小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她就怕她,母亲去看她时,她总要与母亲争吵一番,看似每次都是她赢,但也每次都是她哭,我那时不懂,非常厌恶这样的女人,直到后来…我母亲重病,走之前叫我每年都回去见一见京中甄姨,母亲说…”
宋长宁的思绪飘回那令她心碎的一年。
金戈城正是冬去迎春。
窗外的桃花都已经结苞了,郝春华推开久闭的窗户,垂眸看着蹲在自己窗前小声哭泣的孩子。
“怎么哭了?”她久病一场,声音都带着沙哑。
宋长宁抹了两把眼泪,站起身道:“我没哭。”
郝春华将手伸出窗外将自己的幼女拉近些,她轻触孩子哭红的双眼。
她知她的委屈。
“长宁,女子生于天地,更要立于此间,做你心中所想,不愧此生之择…”
“母亲?”
郝春华轻抚宋长宁被冻的通红的脸颊。
“长宁,今年你便替我去看看…那成阳京的人吧。”
“母亲!她不喜我!我不要去!”
“长宁,她喜你的…她最喜你…”
那年与宋长宁一起痛哭流涕的人,却是这个她一直不喜的人。
甄楚语说要护她,护她一世,可她刚刚那般话着实是伤了人
她母亲说甄楚语是困笼之鹰,而自己却是个荒漠之蝶。
陆言棠伸手接过宋长宁手上的碎片,用油纸包好。
宋长宁思绪被拉回,双眸紧跟着陆言棠:“我母亲并不想做什么万古风华的才女,她想做的只是在房中绣绣花,在院子里吹吹笛,一家人平安喜乐就好。”
“嗯!”陆言棠点头,原来万人羡慕敬仰的郝春华竟只是想做一个平凡的女人。
郝春华并无大志,却被推上高台,甄楚语满腔热血却留于京都,困笼之鹰,荒漠之蝶,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但我母亲也未后悔过,女子生于天地,更要立于此间,做你心中所想,不愧此生之择。”宋长宁低头看着陆言棠,“所以要做自己不后悔的选择。”
陆言棠瞅了一眼宋长宁微红的双眸,她垂下眼帘,“将军对我真心袒露,言棠却没有什么来回将军的往事,我也没有什么选择…自幼我便被家中的管事嬷嬷教育,女子多以顺从贤良为名,父亲去后我便更没有什么选择了。”
陆言棠抬眸,眼中映这宋长宁的容颜,又道:“不说也罢,将军受了伤,我替将军擦些药吧。”
宋长宁收回手,“小伤口不碍事。”
“将军背上不是也受伤了吗?”陆言棠低下头。
两人对视一眼。
“好!”
宋长宁绕到屏风后面。脱下里衣,一道道伤痕暴露在陆言棠的视线中。
深的、浅的、要命的都在这背上了。
“丑吗?”
陆言棠犹豫片刻才道:“还好。”
她用中指抹了一下白色药膏,动作轻柔的往宋长宁肩处淤青涂抹。
“疼吗?”陆言棠问她,不仅仅是问甄楚语这一仗。
宋长宁也是犹豫了片刻才道:“疼!”
钻心的疼,宋长宁怕疼就算是一道小小的伤口,都疼的快要了她命。
陆言棠轻轻吹了吹宋长宁的伤处,“喜儿告诉我,这样就不疼了。”
“都是些骗小孩子…的”
陆言棠把手心贴到宋长宁后心的伤疤上,“我知道,但人身上有些伤口,用药是不会好的。”
“陆言棠…”
“宋长宁,别难过了。”陆言棠把宋长宁的里衣拉上去。
“将军!!!”
秦升火急火燎的奔来,见在屏风后的两人,又立即转过身。
“何事?”宋长宁将衣物穿好,走出屏风来。
“家中急信。”秦升道。
“外面等我!”
“是!”
秦升先一步。
宋长宁回头,陆言棠刚从屏风后走出来。
“不必等我。”宋长宁顿了顿,“等我也行。”
语罢,宋长宁便离开此处。
宋长宁走后不久,桃春便拎着食盒走了进来。
“夫人,画让姑姑让我把点心送来,嘱咐我让您早些吃下,再把药喝了。”
“宋长宁还没吃。”
宋长宁刚才说了可以等她。
“将军刚刚也特意嘱咐我,叫夫人先不用等她了。”
陆言棠抿嘴,说:“把药给我吧。”
桃春为难说:“这药伤胃,夫人还是喝口粥吧。”
陆言棠接过食盒,拿出里面的白粥灌了一口后放下,又端起药碗一饮而下。
药石为苦,她也只是轻蹙眉头…
秦升将两张密信递给宋长宁。
“此信是常鑫将军的暗卫送来了的。”
“常鑫?”宋长宁打开密信,这么多年她与常鑫虽分在两地,暗中却还有联系。
——洪城有变,友在京都多加小心。——
宋长宁拔下秦升腰间火折子,吹了吹将信纸燃烧殆尽掷于地下。
她打开第二封密函,信还未看完手上微抖,信竟差点掉落,她将信纸紧紧握住,缓了片刻才将其销毁。
“将军?”秦升担心道,“可是家中来信?”
“嗯,家中都好…”宋长宁望了眼天空,“秦升,你先回去吧。”
“是!”
霜雪涑涑,宋长宁颊边滑落一颗泪埋入冬雪,她颤抖身体忍奈却还是流下第二颗眼泪。
——我女长宁,在京可好?你我父女二人,成怨已久,我自知对不起你们母女二人,便不求原谅。为父已去勿念——
宋长宁咬紧下唇,唯恐自己哭出声响。
从今日起她便再也没有父亲了。
长夜漫漫,寒雪霜冻,成阳京今夜比以往更加冷得叫人肝肠寸断。
陆言棠裹紧被子坐在桌前,细细描绘着画像,画中女子束着小小发髻,双颊微红甚是美好。
桃春将暖手递给陆言棠。
“夫人画的真好。”
陆言棠放下笔,接过暖手。
“喜儿,自幼便与我一起长大,我这画像绘不出她的万分。”
“一定能找到的。”桃春道。
陆言棠点头,站起身走到窗边,伸手将窗户推开。
窗外大雪,寒气迎面,陆言棠打了一个激灵。
“夫人,小心受寒!”
陆言棠伸出手,接住窗外绒雪,“我常常讨厌自己,受了些风寒便会病下,吃了些苦头就会疼痛。”
“夫人身子娇弱,好生养着便…”
“我就讨厌我身子弱!”陆言棠讨厌这样的自己,讨厌自己的惺惺作态,讨厌自己这孱弱的身躯不能守护自己在意之人,却常常是拖累,讨厌自己被这般‘拥来拥去’,可她就是如此卑劣,她会因为宋长宁的一句喜她,而松一口气。会因为威胁俯身为奴。
这便是她想要的活下去,陆续被斩时她知晓自己,已不是陆家小姐,嫁衣披上那刻,她便清醒自己无法逃避,今日邹梓辛廊庭的羞辱却让她懂得权利无可抵抗。
宋长宁告诉她无愧自己的选择,她又何尝有什么选择?
“可人受了寒,便会病下,不喜苦也是应该。”桃春道。
是啊,人是如此…她亦是如此。
陆言棠走到桌案前,将喜儿的画像拿起,“帮我送给梁七吧。”
“是!”桃春接过画像,出了房门。
陆言棠抹掉伤泪,将窗户关上。
宋府不常明灯,府门处却亮着一盏鹅黄灯火
少年蹲在宋府门口,摆弄着地上的枣核。
“怎么还不休息?”画让撑着伞走到梁七身边,将伞倾向独自一个人在这里伤心的孩子。
“等我姐姐。”
“阿晚每次任务都要十天半月,你等在这里明日该病了。”
梁七吸了下鼻子,“我身体好。”
画让叹息,将手里拿着的大氅披在梁七的肩上。
梁七撅嘴,抹了下眼睛,站起身,“做什么任务都不带我去!姑姑,我就这么不让人信任吗?主子不让我去,姐姐也不告诉我…”
画让伸手抚了两下梁七落雪的发顶,“怎么会呢!有时候关心则乱,她们都爱护着你呢。”
画让把伞递给梁七,缓缓走到大门处。
“快回屋睡觉吧,阿晚回来会第一个来找你的了,莫要让她担心。”
梁七点头,悻悻离去。
画让重重的将大门合上,转身看着空空的院落,竟透着一抹看不清的悲伤。待到明日希望雪过天清。